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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暗度陈仓


事情正如我所预料,我因为犯错而被皇上责罚的消息很快广传巴林右翼旗内部。

        从前待我尤为客气的查干巴拉,现在看我的眼神多了些鄙夷,苏德也有意无意地与我拉开距离。也许经过时间的推移,他们会发现我并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福星。

        我的日子虽然过得糟糕,可草原不出意外地降临喜事。

        有一日阿古达木来看我,神清气爽地说十阿哥已于前些时日正式向札萨克提亲,婚事已得到皇上和札萨克的应允。宠爱的妹妹即将嫁作人妇,他全身上下洋溢的喜悦我感同身受。

        才短短数十日工夫,两人便已愿意结为连理,我对此除了贺喜还有感慨,当年我和佑礼怎么就没有这么干脆了断?

        见到阿古达木后的第二日,我在回程的路口遇见阿木尔,她是特意来向我道谢的。

        直到这时,记忆中刁蛮无礼的蒙古格格已然远去,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个全新的亲切友善的阿木尔。

        从未想到爱情能有如此大的魔力,会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改变。

        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半个多月,我每日忙于杂七杂八的重活,劳累间,人不知不觉开始消瘦。

        某一日,我端着杂物往帐篷走去,在拐角处遇上了正和十阿哥说笑的佑礼。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样子,擦肩之际,我慌忙低下头,成功地避开他的目光。

        若是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保不定又要费心伤神。

        几度处于风口浪尖的我此次退身底层,风头不再,被人暗地挤兑,可谓是尝尽苦果。少了近身侍奉皇上这个香饽饽,我被移去和其他宫女同住,重操起往日粗活。

        住宿伙食条件不说,光是每夜就寝前的那段时间就让我度日如年。只要一回帐篷,那一双双充满怨恨、妒忌、嘲讽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射向我,即使不会如芒在背,也是孤形吊影。

        有日画屏见到我,难过得直掉眼泪,我放平心态地安慰她,让她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日子总还得过不是?我除了强大自己,已别无他法。

        虽说近来过得艰苦了些,可内心意外地静然如水。远离皇宫的政治生活或许才是我唯一的出路,而我已经失去了接近权力中心的机会,随波逐到外围。

        现在只要能熬到二十五岁就好了。

        怕只怕七年后的自己,佑礼不再接受。

        自认为安宁的生活终究还是被打破,这一回,我幸运地避开了漩涡的危险。

        那日我原本是在外面收拾宴会遗留下来的物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快步走来,说是皇上宣见。第一直觉是可能又捅了什么篓子,我心慌慌地丢下东西,急忙跟了那太监前去。

        奇怪的是,那人并没有引我去龙帐,而是一块宴会所用的开阔平地。皇上端坐在上,其他人聚集于下,放眼望去,竟都是些草原的王公贵族。

        注意到皇上看来的目光,我福身请安,待在角落静观其变。

        半晌后,皇上开口:“我今日叫各位来是要宣布一件事。”

        皇上适时停下,等待下面众人的反应。

        果不其然,查干巴拉双眉一扬,一张老脸挂满了期待之色,苏德春风得意地昂着首,左顾右盼。站在另一边的阿古达木忧心地看向我,摇了摇头。

        “我再过段时日便要启程回宫,在这之前想尽自己所能促成一门喜事。”

        皇上此话刚落,苏德便朝我投来犀利的目光,两分可惜,三分讥嘲,更多的是炫耀,颇有向我示威的意思。

        我心下一惊,如今佑礼不在场上,若是皇上真的铁心要把我赐给苏德,我连个说话求情的人都没有。想是料到了我的困境,苏德才会那么嚣张地一笑,连收敛都不屑。

        “前段日子我听闻一件美事,说是苏德看上了我宫里的一名宫女,还有缘捡到了那宫女的手绢。”皇上轻咳一声,笑着问苏德,“苏德,这可是事实?”

        “是事实,我不敢欺骗皇上。”苏德起身回道。

        不受控制地,我的双腿猛地颤抖起来,如坐针毡到额头渗满了汗珠。

        描述的那名宫女与我处处吻合,难不成皇上真的下了决定?

        “想不到我出巡一趟竟能促成一段姻缘,如此也算是积德了。”

        “皇上您贵为天子,做的哪件事不是造福子民?您的功德已经比天还高了。”

        皇上一听札萨克奉承,欢快地大笑两声:“我不才,不敢和天相比。”

        “既然这样,那我便做主将那名宫女赐予你,如何?”

        “谢皇上恩典!”苏德和查干巴拉行起蒙古大礼。

        在场众人无不向苏德道贺,阿古达木碍于情面也道了声恭喜。

        周遭之人已与我无关,自打听到皇上的那句话,我绷了一个月的弦猝然断裂,脑袋嗡嗡地轰鸣,连呼吸也极为沉重。

        一次又一次,老天你就是不愿意放过我吗?

        仅存一丝意识,我抬头朝皇上的方向望去,朦胧中,见他好似在和查干巴拉笑谈。

        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让我亲自听到这个悲痛的消息!

        原来有种绝望叫无可奈何。

        愤怒如何,哀伤又如何?身如草芥的我,从来到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已被老天冷酷地夺走种种,连残渣也无。命注定了我,我注定拥有此命,毫无选择的权利。

        在皇上离开时,我站到他必经的路口,大不敬地冒死一问:“皇上,在您看来,我只是一个奴才么?”

        眼泪哗啦啦地直往下掉,怎么也收不住。人的一生原不过如此,眼泪尚还可以掌控自己想流的方向,而我呢?

        “我视你为得力的人,而你没有让我失望。”

        看似文不对题,实则暗表其意。你肯定我,而你希望我能以另一种身份继续为你效劳。

        仅存的一点痴念烟消云散,我拂去脸上的泪水,心酸地对他说出最后一次恭敬的话语。

        “奴才谨遵皇上圣谕,定不负隆恩。”

        命运如此,再多挣扎也是多余,倒不如看开些,为今后好好打算。

        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走了还没十步,我气火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径直往地上摔去。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梦醒后我满足地睁开眼,准备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开始转动大脑,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她醒了”。

        侧头一看,见画屏坐在榻边一脸愁容,我疑惑地问她:“你为何又是这样一副表情?”

        她沉默地看着我,并没打算回答。

        大脑迅速回想昨日发生的事,我愕然地反问:“莫非我又晕倒了?”

        画屏白我一眼,算是间接作出回应。

        天啊,我居然可以连着晕倒两次?

        想是我的表情变化过于丰富,她扑哧一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劳累过度外加忧思,休息几日就会好。”

        “皇上可有说什么?”

        相比身体,我更关心皇上的态度。

        “皇上亲自来看了你,听太医说了没事才走的,是不是皇上不怪罪你了?”画屏替我高兴。

        皇上前后不一致的态度着实教人费解,或许那原本不是他的本意?

        第二日早晨刚起床,我被告知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皇上重新命我近身侍候。虽说能重获皇上的信任是一件好事,可这也意味着我将再度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对于此事,皇上只字未提,所以我也不方便主动提起,唯恐他一个不如意把我丢去别的鬼地方。

        重新伺候了皇上有几日,我不巧与苏德狭路相逢。短短几日,当初那张意气勃发的面庞反常地萎靡,看向我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惶恐。仅此一瞬,他飞速地避开我往另一方向走去。

        不过是恢复了个原职,我何时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让他绕道而行?

        三日后,事情真相得以揭晓。

        那日我和往常一样上茶,在龙帐内见到佑礼和四阿哥。

        “檀溦,你当真以为我会把你赐给苏德?”

        当时我端着托盘,被皇上的问题问住,猛然抬头看去。

        见皇上面色安和,我诚实地答道:“在奴才眼里确是如此。”

        “汗阿玛命我与七弟彻查查干巴拉与苏德反叛一事,前几日才收集到证据。”四阿哥缓缓道来,“那日查干巴拉无意间撞见我与你亲密之事,是事先安排好的。”

        简单的一句话道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先纠结的一切不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上之腹,皇上早已为我留了后路。

        在我大胆质疑苏德的为人后,皇上命佑礼和四阿哥暗中彻查苏德行事。皇天不负有心人,苏德马脚渐露,佑礼终于搜集到有关他叛变的有力证据。

        查干巴拉表面上老实巴交,对岱钦毕恭毕敬,实则早暗生谋意,欲勾结外部势力推翻巴林右翼旗的格局,取岱钦而代之。受钱财名利驱使,旗内已有官员变节,私自效忠于查干巴拉,其中还有梅伦章京。

        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叛变,他们还真是向天借的胆子。欺君罔上本死不足惜,然而皇上没有当众戳穿他们的丑恶面目。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皇上品了口茶笑道:“便是前几日你看到的那样。”

        佑礼向我解释:“查干巴拉在旗内有不小的势力,若此时就此打击,怕引起更深的内部矛盾,因此汗阿玛打算息事宁人。”

        “恕奴才直言,皇上您真打算息事宁人?”

        都威胁到了政局稳定,难道还可以放过他们?

        皇上轻笑了声,却不回答我,四阿哥悠悠地道:“此等情况,汗阿玛自然不会姑息,凡事总有个过程,只是——”

        佑礼接过他的话,戏谑地一笑:“莫非你真想嫁给苏德?”

        瞧他那坏眼神,居然敢动心思在皇上面前挖苦我,看我这几天还理不理你。

        我笑着摇头道:“王爷就别打趣奴才了,奴才是真心不愿意。”

        “好了,你大概也知道了些情况,放宽心吧,我自有打算。”皇上诚恳地道。

        事情我虽了解了个五六分,可还有些地方模模糊糊,没理清思绪。

        哪怕查干巴拉势力不小,可毕竟对整个局势影响不大,皇上怎么会担心这个多余的问题?

        还是这个问题多少和我有点关系?

        晚上佑礼偷偷溜来见我,一进门就直问:“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关于处置苏德一事,我的确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到底还隐瞒了我什么?

        我凑到他身边,恭维道:“那王爷你给说说呗,奴才洗耳恭听。”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哪里没通?”他掐了掐我的脸,故意道,“我知道,你肯定哪里都没通。”

        “不跟你绕圈子了,爱说不说。”我翻了个白眼。

        他一见我不理他,瞬间好脾气地凑过来,主动从招:“汗阿玛是为了保全你的面子。”

        经他断断续续的解说,我才逐渐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皇上深知苏德的性格,若他眼下受到惩处,以他的阴鸷狠辣,势必不惜把我拉下马,好让黄泉路上不寂寞。而我倘若嫁给他,在他倒台时铁定逃不开牵连,届时皇上即使有心偏袒也无法护我周全。

        为了避免内乱,也为了保全我的名誉,皇上才愿意给苏德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以前只觉得自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却没想过他竟把我看得如此之重,在他眼里,我不仅仅是奴才。

        一个多月的郁悒烦忧通通灰飞烟灭,长久压抑的内心转瞬如释重负,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畅快从心脏随着复活的血液蔓延开来,温暖全身。

        原来人没有包袱可以如此惬意!我真想哼两首小曲撒花庆祝!

        想起佑礼还被我晾在一边,我连忙回过神来,捏捏他的肩膀。

        “我在思考事情,没有不理你哦。”

        “谅你也不敢。”他一把搂过我。

        “那皇上打算如何处理赏赐宫女一事?”

        佑礼玩起我的手指,随口道:“选个别的宫女顶上呗。”

        “那你知道是谁吗?”

        他望向篷顶,似是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好像曾经伺候过你,叫……半夏来着。”

        皇上只怕并不知道半夏这个人的存在,她本是由徐公公提携,此番应该也是由徐公公推荐赐婚。半夏相貌清秀可人,我虽和她只有过几日的接触,却也看得出她是个忠诚乖巧、行事稳重的姑娘,徐公公作此打算不无道理。

        只是,我却有别的想法。

        第二日我叫来半夏,没有直接道出缘由,先平和地问她:“你可有兄弟姐妹?”

        “我上有一个哥哥,在我进宫前已经成家,下还有两个妹妹。”

        “爹娘可还健在?”

        “爹身体不大好,但是有娘亲和哥哥照顾。”

        我有意一声叹惋,而后一改语气笑着说:“你爹娘以后可以享你的福了。”

        半夏并不愚笨,她听出我前后口气的变化,又不解又期待地问:“姐姐为何这样说?”

        “皇上给你安排了个好去处,以后你可以不用当宫女了。”

        她睁大眼,难以置信地问:“姐姐可以告诉我实话吗?”

        “想必你应该知道苏德殿下,皇上有意将你赐给殿下为妾。”

        半夏瞪大了双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略显害怕地说:“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在草原……”

        目的达成一半,我缓着性子假意开导她:“草原不是挺好的吗,虽说只是个妾,可殿下会好好待你,你完全不用担心。”

        我越是这般宽慰,她便越是惊惧。果然还没等我添油加醋,半夏嘤嘤地哭出了声:“我不想离爹娘这么远……姐姐,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我……”

        到底是十三四岁尚未更事的孩子,初入宫闱本就心惊胆战,如今突降噩耗,不被吓哭才怪。

        初步达成目的,我窃喜地安抚她:“你若是不愿意,我去和徐公公说,让他想想办法。”

        她抬起一张已是梨花带雨的小脸,不安地向我一鞠躬。

        “半夏谢谢姐姐了!”

        事情自然得到圆满解决。早在上午,我和徐公公提出更换人选一事,他没多话,只是问我原因。我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了他理由,我要留下半夏,好培养她成为下一个画屏。

        我并不认为这句话伤人,画屏也不会因此觉得我不重视她而伤心,相反她会肯定我的选择。长期以来,我都视画屏为得力助手,助手再好,也需要休息,也会有无暇顾及的时候,所以我亟需一个有力的候补,这个候补便是半夏。

        半夏是徐公公挑选出的人才,品性自然没得挑,即使能力有所不足,但相信经过我们的培养,定也能逐步达到画屏的水平。

        而最终赐给苏德的是一个打杂的有点姿色的宫女,她听说可以嫁给蒙古王子,没有多想点头应下。头脑简单,心思单纯,也不知道这种人是幸还是不幸。

        如我所愿,半夏随我办事,感激涕零地任劳任怨,俨然一个勤劳的小跟班。回宫前的这段日子,我让她紧跟着画屏,好好学习乾清宫的各项规矩。如今在草原上凡事多少松散些,现在养成极好的习惯,回宫以后才能更好地适应,这对她百利而无一弊。

        草原虽然自由无束,可待得久了,也会让人开始怀念以前枯燥的皇宫生活。

        是时候该回去了。

        临行的前一天,我无意在营地外遇见苏德,那时他牵着马走走停停,悠然自得,全然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撇开他某些卑鄙的行径,他也是个可怜可恨之人。巴彦他拉的雄鹰本该是这草原上数一数二的王者,前途一片明朗,只因为被权欲蒙蔽了双眼,而心有不甘地提前落幕。

        大自然是公平也是残酷的,如果你不学会低头隐忍,等待你的只有那一个又一个牢笼。

        “你觉得我很好笑吗?”

        耳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去看,苏德居然看向了我。

        我微动脚步,尴尬地一笑:“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点点头,语气虽淡,却已没有了之前的敌意。

        “这几天,我也想了许多事。”

        “你思考了什么?”

        “这辈子是我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白白浪费了不少时间。”他叹一口气,竟淡笑着问,“你又想明白了什么?”

        我朝他走近几步,坦诚地道:“在我看来,你值得人尊敬,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你是自己的主人。”

        有些话,倘若现在不说便再没有说的可能。

        “如今一想,我应该是很早就入了你的局。”我拿出那条绣了园字的丝帕。

        “不然我为什么会捡到你的手帕?”他看了看丝帕,遗憾地一叹,“没想到会栽在你的手里。”

        仰头直视他,我认真地道:“这些话原不由我说,我希望你能积极地活下去。”

        “我之前不积极吗?”他低头注视我,眉头略蹙。

        “如果改变一下方式,兴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旭日下,他转过身去,低沉地回应:“希望以后不会再活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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