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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香魂散


草原的深秋比起中原来说要凄冷得多,没有谷粟累累的田野也没有红枫似海的盛景,从北域雪原吹来的寒风压过枯黄的草叶,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肆意驰骋。

        碧琴和丹菊早早放下了兽皮做的厚重帐帘,在这个大帐中留住了些许暖意。

        被四只麒麟金尊香炉压住的羊绒地毯上,长柄烛台的灯花在摇曳着一圈一圈的烛火。美目潋滟的公主斜倚在矮几旁,织金绣凤的宫装下摆长长拖在地上。她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下桌上的糕点,从青花瓷碟中拣起一朵雕成九里香状的奶糕缓缓咬了一口。

        洁白的贝齿在那朵花上留下了一块弧状的残缺。

        九里香的花香被称为“返魂香”,花开之际色白而清香淡雅,许多小花堆叠在一起组成了一簇白色的花团。

        这是未嫁来突厥之前应落年最喜欢的花,颜珞曾遣人快马去岭南为她寻来。颠簸数月抵京时,百株灌木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其余种在她栖凰阁中的九里香也多半因为适应不了上京的气候而没能撑过那个冬天。

        只有最后一株灌木,顽强的地在那里扎下了根,每年四月都会送她一小片沁人心脾的馨香。

        和亲突厥前她将那株花留在了栖凰阁,走得太过仓促,也没能再等到一次花开。

        原本以为来突厥之后自己不会再见到九里香了,不曾想突厥这里居然也有刀工了得的厨子,用游牧民族的奶糕为她雕出了九里香的样子——盛装糕点的盘中是一个白色的大花团,花团则是用无数小小的、雕成九里香样子的奶糕拼接出来,食用时只需用挑尺将小奶糕从花团中轻轻取出来就好。

        最开始这奶糕雕的花瓣还很粗糙,不过雕了这两三年,花叶也就越发栩栩如生了。

        只是旧日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一定不会好好打扫无主的栖凰阁,也不知道自己那株种在院中的九里香有没有好好的生长、开花。

        “公主,仔细身子。”听见应落年低声咳嗽了几声,碧琴赶忙捧来茶汤服侍她漱口顺气。

        “早年来这里的路上着了风寒,您这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如今眼看着驸马就是下一任可汗了,这种时候您更需注意身体,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可千万别忧思过甚伤了福气。”

        前日传来消息,大可汗的二儿子阿史那赫耶在与回讫作战时中箭身亡,如今大可汗的前四子均已身亡,六子与七子尚且年幼,只有应落年和亲的丈夫阿史那鸠正是当年,是大汗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前日阿史那赫耶的死讯传来,昨日他就被提拔为了叶护,这是可汗之下最大的官职,可以独自管辖一个分部族。

        “就是!等公主为姑爷诞下个一男半女,即便是可敦真的把她那侄女塞给姑爷也都是不用怕的。”丹菊从外面取了烤肉进来,也凑到应落年脚边说话。

        诞下个一男半女?

        应落年嘴角扯开一抹嘲讽的弧度,左手无意识的抚上自己的小腹。

        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侍女她都从来没有透露过这个秘密。其实在新婚之夜,她的丈夫阿史那鸠就命人给她灌下了绝育的药物。

        直到现在她都还清楚的记得,那双铁手钳制住她的下颚,残忍又决绝地将苦涩的药汁灌入她口中。阿史那枭的鹰目死死盯着她的双眼,对她说:“我阿史那枭的孩子绝不会沾上一分你们汉人的血!”

        那个晚上她倒在帐篷内的兽皮上翻滚挣扎,冷汗浸透了娇颜。她放下身为公主的尊严,爬过去拽着他的箭袖,求他不要这样对她,求他去传医官,可阿史那枭却沉默地坐在桌前一杯杯喝着酒,直到天明走出了她的婚帐,留她一人昏死在帐中。

        那夜之后,她永远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那夜之后,她原本康健的身体也再也承受不住草原的风寒。

        丹菊见公主的神色不好,正要再说几句讨喜的话,帐子却毫无预兆地从外面被掀开。

        “这是郢朝安和公主的尊帐,何人敢如此放肆!”

        进来的是三个突厥打扮的侍女,为首的是突厥可敦的贴身嬷嬷,手里端着一碗马奶酒。那嬷嬷眼光一扫,身后两个突厥打扮的侍女瞬间冲过来,将碧琴和丹菊压在地上,每人脖子前都横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

        “奉可敦之命赐安和公主马奶酒一碗。”

        嬷嬷低着头,将酒碗平托在额前供应落年取用。但看到帐内刚刚那一幕,没有人会相信这只是一碗普通的奶酒。

        “公主!”碧琴急声喊道,挣扎间架在脖子上的弯刀将她的脖颈划出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应落年将手中吃了一半的九里香奶糕缓缓放回碟中,回眸看向跪在她面前的嬷嬷,镇静道:“我是郢朝的公主。”

        “请公主满饮此茶。”

        “若是本宫不喝呢?”

        那嬷嬷托着酒碗的手纹丝未动:“这也是可汗的意思。”

        若只是可敦派来的人,拖延些时间或许还有转机,但如果连可汗都默许了此事,那今日她喝不喝都不会有区别了,说不得事情闹大了与她同来和亲的侍女与侍卫一个都活不了。

        帐外的侍卫隐约察觉了里面的声音不对,扬声问道:“公主,帐内可有不妥?”

        碧琴和丹菊刚要高喊,应落年却抢先道:“无事,可敦有些话要传与我,你们都站远些。”

        听着侍卫远去的脚步声,她从嬷嬷手中接过茶碗,搁在掌中左右转了转,似是在欣赏碗上的花纹,又似在思索着什么。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半晌应落年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唇齿间吐出的每个字都透着空洞的寒凉。

        “本宫代表郢朝和亲突厥,数载以来可汗可敦待我如亲子、夫君阿史那枭视我如明珠,然而此地与京都毕竟山高水远,想到此生再不能侍奉父皇母妃膝下,落年心中便绞痛难忍,以致厉疾缠身苦不堪言。”

        “今日我自愿喝下此酒,与突厥无关。”

        “公主慧心仁善,想来随侍公主的奴婢们都有后福。”嬷嬷虽这样说着,神色中却未见一丝动容,想要将她鸠杀于此的决心昭然若揭。

        “不!公主不要喝!奴婢不在乎,她们杀便让她们杀去,左右我等不过是一条贱命,公主千金之体万不可有损!”丹菊也泪流满面,用头撞开挟持她的突厥侍女,扑到应落年脚下,拼命去够她手中的瓷碗:“公主您再等等,姑爷很快就会回来了,姑爷很快就回来了”

        她很快被追过来的女侍抓住,打晕了扔到一旁。

        应落年没有回头,她稳稳地托起酒碗,端到嘴旁。

        “碧琴,我想回家。”

        一句话如一缕清风,从她嘴角溜走,随后她决然地仰起头,喝下了那碗掺着毒汁的奶酒。

        马奶味重,奶味盖过了毒药的苦涩,倒的确是下毒的好方法。

        “公主!!!”凄厉地哭腔伴随着碗碟倾倒的碎响,那一盘奶糕终是被应落年倒下的身躯连累,一簇花团狼狈地摔在地上,摔得花花残碎、叶叶分离。

        方才才被咬了一口的九里香奶糕滚着滚着就滚远了,滚到了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碧琴奔过去将公主搂在怀里,徒劳地大喊着救命,可帐外的侍卫早就被遣走了,再远一些的则都是可敦派来的人,那里会听她们的求救呢?

        应落年倒没感觉到什么痛苦,只是肢体越来越麻,也越来越不听她的使唤,小腹开始时有些胀热,随后腿间渐渐有血色渗出来。

        她张开口想说话,吐出口的确是涌不尽的鲜血。

        “公主,公主,您说什么?”碧琴将耳朵凑近应落年耳边。

        “师父”

        “落落想回家”

        视线开始涣散,耳畔的哭声越来越远。帐帘被人粗暴地扬起,一道披着铠甲的身影携寒风奔来

        “落年!”她隐约听到他这么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建元十七年秋,郢朝安和公主和亲突厥。

        建元二十三年,安和公主薨于突厥,尸骨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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