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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棋局


被死亡遮蔽的回忆零碎而模糊。

        记忆中师父曾对她许诺,只要她想,无论何时何处,他都会来接她回家。

        所谓的家当然不是皇宫,有时是竹林中的傍山听雨的小屋,有时是镇子上无名旅店的客房,也有时就只是野外某棵树的树冠下,月光会从上面熙熙攘攘地洒下来,落在风身上,美得宁静又快乐。

        这句话她幼时回宫时他曾说过一次,不过那时她年纪尚小,听完了就忘,都没有放在心上。后来被选作和亲公主时师父也曾对她许诺过一次,但那时的她已经不在乎结亲的对象是谁了,于是又一次拒绝了他。

        再后来远嫁突厥,在无数颠沛的命途中,她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他给她取名叫“落落”,说她是从天上恰好落入他怀里的。

        那时他与她都不会想到,这个故事的最后,是他孤独地提着剑轻抚棺椁,对躺在里面的她说——落落,师父来接你回家。

        “”

        束寒江错愕地看着撞进他怀中的女孩。他的小女孩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披散着头发、甩脱了鞋还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不是郢朝尊贵的安和公主,而是他受了委屈的落落。

        这一瞬间束寒江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许多在宫中悄无声息杀人的方法。敢让他的小徒弟受这么大委屈,就不要惦记着明天的太阳了。

        他轻轻摸着应落年的头发,像在哄一只小猫。这只悲伤的小猫被顺毛顺得很舒服,哭着哭着就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应落年面对师父从来都不会有不好意思的情绪,从小到大前世今生所有的黑历史他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需要伪装的?

        哭够了,她无比自然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还顺势把束寒江也拉了下来。

        凭她的力气当然做不到,但小徒弟今日莫名其妙地悲伤让束寒江不知不觉中就放纵了她,顺着袖子上的力气席地而坐。

        “师父”应落年抓住束寒江袖子不松手,左扣扣右扣扣。

        小女孩长大后总是会矜持一些,已经许久不见她这般小儿姿态了,束寒江一时有些新奇:“落落现在大了,有心事也不愿与师父说了?”

        “也不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就是想你了。”她又重新钻进师父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揪着师父的白发编花结玩。她想就这样跟师父走也很好,自己当初为何一定要回宫呢?生活得并不快乐却还一定要在这里坚持着活着,好像这里真的是她的家一样。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开口,师父一定会二话不说地带她离开这里,从此之后他们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听江南的雨、看塞北的风,乘着小船去东海钓鱼或是去爬西北的高山。

        可是不行啊,如果没有颜珞,没有他的外祖父,现在的她肯定会央着师父带她离开,如果能轻松的活着谁也不想在阴谋算计中挣扎。但她离开了,这些她爱的人就会毫无防备地被卷入权力倾轧,死于命运的滚滚洪流中。

        “我今日大闹了慈宁宫,老太后的脸都青了”她不愿提及前世的伤痕,便挑些近日的事情说与师父听,从颜珞到应若菱,也说了与突厥的战事。“如今宫内宫外都不太平,有些事可能还要麻烦师父出手。”

        禁宫毕竟不好闯,过去就算知道师父的武功冠绝天下,她也不想让师父为她多冒险入宫。可前世种种已经给了她深重的一击,从前的她太过自私,如今的她也依旧弱小,有些事并不是仅凭她一人之力便能改变终局的,有些人也不是会因她狠心的诀别就不再为她劳心伤神的。以前世之果铸今世之因,既是如此,她便不再吝啬向师父求助。

        “既然宫中如此不痛快,不如随为师走吧。天地之大、山高水长,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积年旧怨已无法再威胁到他,如今即便没有皇宫他也可以保护落落不受那些人的伤害。

        “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她扬起头,从好看的喉结那里一直看上去,看到师父的眼睛里:“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傻事,您会原谅我吗?”

        “不要说如果,这些年你做得傻事还少吗?”束寒江促狭地挤兑她,“若是一件件数出来早就该被逐出师门了,如今你还能赖在我怀里同我撒娇,想来为师的耐力已被你折磨得大有长进只要你日日平安喜乐,傻一些也无妨。”

        “毕竟做人家师父,可不是就要传道授业还要包吃包住嘛。你都不需要为师包吃包住了,再不傻一点给师父制造点麻烦,那我这个师父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应落年满腔想要煽情的心情被师父这一通话说得无处安放,只好悻悻地咽了回去。

        “但也不要太傻。”师父突然收起戏谑认真回视她,轻揉着她的发顶道:“为师时常担心,你这么傻,会不会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爱上什么不该爱的人,惹上一堆麻烦也不知道告诉师父。”

        “你要记得,不要去离师父太远的地方。”

        如果离师父太远,师父怕自己来不及保护你。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心,醒来时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铃木香。这种香她在前世闻了许多年。果然,起身后她发现自己左手手腕上系着一跟红线,红线上穿着一颗隐约镂空的铃木珠子。前世这个手串是出嫁前师父送给她的,除了大婚那日将它取下过一次,此后直到死时她都不曾再取下来。如今朱绳鲜艳人不旧,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怅然与感慨。

        第二日简单吃罢早饭,应落年便坐着皇后派给她的马车出了宫。

        “出宫了?”谢海忠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

        “是,我们的人一直注意着宫里的动静”那人将昨日与今日的事简单说了一番。

        “你怎么看?”谢海忠眼睛还盯着面前的棋局,话却是问向对面的谢彦。

        眼下这局棋已进入尾声,谢海忠所持的白子将黑子困死在棋盘中央,最外圈白子首位相连,所见之下包围已成,整盘局竟无一颗黑子漏网。

        谢彦不紧不慢地执起黑子,在包围中心的空处又下了一枚黑子,“你要输了。”

        七枚黑子刚好构成了两个相连的空心菱形,刚刚的黑子就落在了这两个菱形的相连之处。

        此子一落下,原本被包围的黑子中央出现了两只活眼,此时谢海忠若想要提走包围中的所有黑棋便必须要填上这两处空处,令黑子再无路可走。可棋眼已成,无论他的白子落在这两处中的任意一处,都会被四角的黑子锁死,落子即会被对手提走。

        局势瞬间反转,局中的黑子拥有了两只眼,就是两口不死之气,此时白子辛苦布下的围杀之势反成鸡肋,而且因为战线过长所以守卫单薄。谢彦转手布局,贴着白子开始围杀。白子最初的攻势过猛,根基却不稳,猛然遭袭,不慎失落十数子,战局转瞬便一泻千里。

        “哎呀,冒进了冒进了!”谢海忠懊悔地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里,两条眉毛纠结地拧在一起。

        刚刚谢海忠不是问棋,谢彦却以棋作答,现在谢海忠对着骤然形势翻转的棋局懊恼,他却转而开始回答他的问题。

        “那日京城外刺杀颜珞的不是我们的人,若是凌云剑宗出手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也就是说有人恰好赶在我们之前动了手,”谢海忠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不想却失败了,还让颜珞重新回到了京城。”

        “看似是截杀,却阴差阳错救了人。”谢彦又提走了数枚白子,“有趣。”

        说到正事,谢海忠也来不及心疼他损失的棋子了:“所以你怀疑七公主?”

        “不,我怀疑所有人。”谢彦轻啜了一口茶,“一个颜珞的死活其实无所谓,真正危险的是一枚可能盘活了整局棋的黑子。”

        “处于围杀中的死棋,可能比来自外部的杀招更加可怕。”

        谢海忠看看了这盘兵败如山倒的棋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从监事司着手调查此事起,我们便已经错失了动手的最佳时机。”

        “不仅如此。陛下的鹰犬出手,任何蛛丝马迹都难以脱出他们的视线。别忘了,虽然当时实施截杀的不是我们的人,但前一日暗派杀手出京的可有我们一份。若此事真的被查了出来,我们反而将会成为最合适的替罪羊。”谢彦黑色的瞳孔像一个危险的漩涡,阳光照进去的瞬间便悄无声息地被吞噬了。

        “此时落子会死,不落子也会死,这又该如何呢?”谢海忠倾身过去问道。

        谢彦微微一笑。“重要的从来不是谁出了手,而是陛下相信是谁出了手。”

        他缓缓地抬手,抓住棋盘的边缘将它从桌面上抽了出来。盘中的棋子随着倾斜的盘面滑落到桌子上,黑白之间交杂混合再难分出彼此。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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