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橘皮山楂茶

竹箸夹起煎笋，随着手臂收回，于空中留下浅淡的油香。

        知县仔细凝睇，只见笋边仍泛着与油相碰的余波，带着“滋啦滋啦”的响声，其色灿灿金黄，不似寻常炸物般通体同色，笋心的镂空阶梯排列有序，除却闻着香，瞧着也养眼。

        “你这道笋，叫什么？”知县发话。

        “回大人，名为煿黄金。”姜归夷回。

        “菜如其名。”知县点评了句，就将其入了口。

        轻轻一咬，先是炸物的油浸气在齿间爆开，接着便听到清脆的“咯吱”声，而后一股透着雨后芳泽的竹香在口中回荡出来，随着轻抿慢嚼，属于鲜笋的甘甜也滚落于口，虽是炸物，却全然没有油煎后的厚腻感，反而令人欲罢不能，还想再吃个无穷。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知县的评价，然而等了许久，都没听到他发出声音，只有脆笋的咀嚼声极其微弱地于这方宁静閤中悄然起伏。

        丽娘等不及，正欲开口，就见知县又夹了一块煎笋，将其塞入口中，这回不是细嚼慢咽，他动作迅速，眼神惊异，一块笋很快就下了肚，然后夹住下一块，没过多久，白瓷圆碟就空了，仅有浅浅的金黄油汁余留。

        除了姜归夷，所有人都怔住了，夏铛头更是不敢置信，知县大人把那一碟笋都吃完了？

        吃完煿黄金，知县依旧没说话，而是端起了那碗“煮白玉”。

        白米软而不黏，有家常的亲近感，拌进的笋片则透露稍许清高，与方才的煎笋不同，这回的笋片甘脆非常，被咬破时甚至有新鲜汁液沁入齿壁，除此之外，还有葱香润饰，可谓色香味俱全。

        待“煮白玉”喝完，知县又起了著，夹起了一块蚝豉扣。

        蚝豉肥厚，其肉嚼劲十足，其间又混合了猪肉的丰绵，而马蹄、红枣和冬菇的素味则冲淡了荤意，使之恰妥，格外美味。

        转眼之间，姜归夷的三道菜品就被扫荡光了。

        丽娘等人目瞪口呆，俄顷后，丽娘才试探问道：“大人，如何？

        知县露出满足的微笑，大叹道：“林铛头若是在这，必会找你讨教个三天三夜。”

        此话一出，众人明了。

        知县：“从前未发觉，这当朝素食第一品还有这般简洁又上好的吃法，除吃法外，最重要的要归功于你手艺好，能将简单的菜式庖制得这般醇美，当是珍馐美馔。”

        姜归夷微礼：“多谢知县大人夸赞。”

        知县扭头看向一直眯眼乐着没说话的李公道：“果然是神嘴，一碗饮子就能判乾坤。”

        李公摸摸下巴，得意道：“怎么着老拙这几十年也不是白吃的。”

        姜归夷和丽娘也不由得笑开，他们一片其乐融融，夏铛头却不是如此，他喃喃道：“怎么可能？竟有人的手艺能与林铛头比吗？”

        丽娘哼道：“天下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所未见，可多了去了。”

        夏铛头黯然。

        “既如此，本官便宣布，此次比试，胜者便是这位……”知县将目光投向姜归夷。

        姜归夷不慌不忙道：“儿姓为姜。”

        知县抚掌：“便是姜小娘子，明日的沉鱼宴，就由姜小娘子来掌厨了。”

        莺娘丽娘开心地拽住姜归夷的衣袖，李公也颇为满意地颔首，知县大袖一挥，背着手离去了，临走时嘴里还念着：“明日须得来早些，不然姜小娘子的手艺可就抢不到喽。”

        丽娘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后对夏铛头挑衅道：“你可服？”

        夏铛头垂眼莫首，朝后厨走去。

        “嘿，你说这人，这般受不得打击，若是林铛头久不归，灼月楼交给他掌厨，可还了得。”丽娘撇撇嘴。

        莺娘碰了她一下，丽娘对她眨眼。

        没过多久，夏铛头又折返回来，对姜归夷道：“娘子，可否也让我尝尝？”

        “锅中还有粥，郎君随我来。”

        夏铛头喝了一口“煮白玉”后，便放空心神，发起了呆。

        姜归夷左等右等，没等到这小子的动静，便疑惑瞧去，没想到，夏铛头忽然目光灼灼，盯向姜归夷：“娘子，我想要拜你为师！”

        姜归夷：“啊？？？”

        她顿时感到了一股尴尬。

        夏铛头却是神色认真：“师父，请收徒儿一拜！”

        于是当即就要跪下，被姜归夷一个激灵躲了过去，这么一挪动，姜归夷又看到了对方身后闪着二维码的猪头，不由得嘴角抽搐，说起来，她应当收到来自知县的声望了。

        “师父，你别躲。”夏铛头急了，立马换了个方向，对准姜归夷，扑通一声双膝着地。

        救救我……姜归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外面，其他人正露出一脸吃瓜的表情，好不精彩。

        姜归夷无奈：“我不会教人，不懂该如何教与你。”

        夏铛头摇头：“师父不需要教我什么，只要能让徒儿待在师父身侧学习经验，徒儿就很满足了。”

        见他实在真诚，而且执着，颇有一跪不起的架势，姜归夷只好同意：“好吧，你快些起来。”

        夏铛头顿时开心起来，蹭到姜归夷身旁，对丽娘传了个得意的眼神。

        丽娘翻了个白眼。

        一众人叽叽喳喳吵嚷了半天，姜归夷留下同夏铛头等厨子了解明日的菜式，又增增减减修改了些许，直到亥时才回去。

        虽是亥时，云水街市依旧热闹得厉害，这时候便是夜市了，云水的夜市通常开到三更才罢休，到了五更，又立马开了早市，可谓连绵不绝，可见这儿的人都是馋嘴吃货。

        难得夜里游逛，也不知家中人吃没吃，姜归夷打包了几份细料馉饳儿，给他们带去。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刚进院子，妹妹就扑过来抱住姜归夷的身子，而后猛吸了一口香，“阿爹做得饭难吃死了，简直食不下咽！”

        姜二郎在其后出来，闻言摸了摸鼻子。

        姜归夷没穿来时，柳氏身子不好，便是由姜二郎掌厨，他厨艺不佳，但尚能忍受，直到他们后来吃到了来自姜归夷的珍馐美味，姜二郎那手艺，可就真真忍不得了，对比方能见高下，姜二郎的水平只能说是惨不忍睹。

        姜归夷将细料馉饳儿分与他们，留了一碗给阿裴，她走往阿裴的屋子，轻轻敲门。

        “进。”

        “今日回家晚了，你的药阿爹正在煎。”姜归夷将碗递向阿裴，“给你带了碗馉饳儿，这家制得清淡，阿裴尝尝。”

        先前阿裴有伤未愈，加之服药，每日进得都是些药类汤类，不是苦涩就是清淡无味，实在可怜，思忖着他有所好转，姜归夷便弄了碗面食，特地嘱咐食贩别加佐料，仅点了盐油，便是如此也是勉强了，若是发物，则是万万碰不得的，怕是还得等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寻常饮食。

        腾着热气的馉饳儿一靠近，姜归夷发觉他细微地蹙了下眉，脸色更为苍白，不由得停下动作：“怎么，是不合胃口吗？”

        阿裴顿了顿：“没，多谢女郎。”

        姜归夷却飘了心神，对方似乎在进食上毫不积极，全然没有云水人的风范，要知道云水人可都是从五更吃到三更的馋嘴儿。

        之前姜归夷给他端药，喝得很快，端汤，喝得似乎就慢多了，不过她也没细致观察，毕竟没有盯着人吃饭的理儿，起初她以为阿裴这般是因为那些汤水食之单调，可如今送来馉饳儿，他竟也不喜欢。

        “是我草率了，阿裴这时候还是少沾荤腥为好。”毕竟肉馅也是肉啊，许是闻着不好受罢，姜归夷挪走碗，见对方眉间放松了些微，她继续道，“但也不能饿了肚子，你等着，我去给你煮点别的。”

        “女郎不必再劳烦。”

        “那怎么行，光喝药，岂不是要苦死你了。”

        她的冰箱，怎么能在吃食上受委屈，太对不起她名厨传人的身份了。

        姜归夷端碗离去，留下阿裴一人，神色不明。

        姜归夷没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先煮了一碗橘皮山楂茶，生津开胃还排毒，又加热了几只子推燕，送到了对方房中。

        “只是茶水，你且先喝着。”姜归夷道，“这面燕儿里有枣泥，甜的，待会药来了，你可衬着。”

        “女郎费心了。”

        姜归夷摆摆手：“等你好全了，带你吃大餐。”说罢她又瞄向对方的腿，应当要不了多久就能下地了。

        不过，好倒是好，就是她扫冰箱不方便了，还得去找人，只希望他别一着地就到处乱跑。

        姜归夷又想了想，忽然觉得似乎也不是特别麻烦，若是入夜，瞧不着人了，她只需将他的二维码打开，到时候哪里亮了找哪里，岂不妙哉？

        想着想着，姜归夷便觉着自己绝顶聪明，遂看向对方的眼神带了一丝笑意。

        “……”阿裴并不能看懂她的意思。

        姜归夷也不好盯着人家喝茶，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阿裴垂眸，澄色的热茶上漂浮着淡白雾气，有暗红山楂与柑色橘皮点缀，微微酸香氤氲，应当是相当可口的佳茗。

        他闭了闭眼，缓缓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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