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灾还是人祸
出了殿，梁妧从氅下探出头，深吸一口山林夜风，头脑总算清醒过来。
这么晚了，大理寺卿怎会跑到这荒郊野岭？且，看王爷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分明像是早有预料，丝毫不意外。
温泉殿这边早没了曲乐声，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各屋廓下的灯笼亮着。
反倒是大门附近，一路往土堆那边，灯火亮如白昼，似有无数人点着火把，来回奔走。
梁妧轻声问：“王爷，出了何事？”
“大概是那边挖出些什么东西来，之前韩落来说了声，这种事，告诉本王也没用，就让他回京报案。”
萧钰闲闲说着，朝前挑了挑下巴，“这不，裴良逸就亲自来了。”
前方不时传来大呼小叫的动静，一惊一乍，听得梁妧也跟着心惊肉跳，那边无数火把簇拥下，立着个一身官服的男子，想必就是大理寺卿裴良逸。
“那您快过去吧。”
她挣了两下，环在腰上的手叫劲似的，反又紧了紧，然后这人扑哧一笑，把她从大氅里放出来。
“其他的事儿让岚姑跟你说，本王先过去。”
萧钰慢条斯理踱上前，懒洋洋招呼一声，“裴大人，不知你亲自驾到，本王都睡下了，让你久等。”
裴良逸今年三十出头，一双眼精亮慑人，在一片嘈杂中就这么负手而立，便显出一股沉沉官威。
奈何眼前这位晟王，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候了快一个时辰，才拥着美人慢悠悠前来。
可他也没脾气，毕竟这位身子骨不好，连陛下见了都不叫行礼。
听说前几日双喜临门，一次抬进两位冲喜娘子，倒真就身体大好，有兴致携美出游泡温泉，偏就这么巧，撞上一桩大案。
裴良逸拱手，“扰了王爷好眠，是下官的不是，还请王爷恕罪。”
“哪里。”
晟王豁达一摆手，“你是陛下信赖的肱股重臣，我一个闲散王爷，哪当得起你的罪。”
两人又客套几句，裴良逸这才话归正题，指了指那边的土堆，“这里的事，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萧钰纳罕，朝那边看一眼，“本王哪儿知道去？这庄子虽说如今在我名下，你也知我难得出来一趟，要这么些产业也是无用，一直空着，只派了几个人守……”
说到这儿，他好像有点不耐烦，招手叫过韩落，皱着眉，“你跟裴大人交待清楚没有？”
韩落还没开口，裴朗逸先道：“哦，他跟下官都说了，看样子，王爷也不知这底下埋的是些什么人？”
萧钰斜睨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不然呢？
这会儿，梁妧正在听岚姑一五一十道来：
“说来真真可怕，那底下的屋子露出一多半，进去一看，里边儿竟全是死人，不知有多少，堆着叠着，怕足有五六十个，这会儿都还没抬完呢。”
她口里说着可怕，挟着一丝笑意的眼神，却不住打量在夫人颈上。
梁妧正自心惊，土堆并不大，她今天来的时候，便已见露出一小截屋角，如今大致看去，倒真跟念秋说的厨房有些像，四四方方。
这般大小的屋子，若里头有五六十人，怕不是得人挨着人才站得下。
“都是些什么人？”
岚姑嗐一声，“谁知道呐，都烂成骨头了，衣裳倒还能分辨一二。”
拉着梁妧往前靠了几步，“喏，您瞧，倒像是两拨人，好些带着刀呢。”
就见那边空地上人来人往，搬出来的尸骨排列齐整，的确能看出至少是两拨，破布烂衫的大多已分辨不清。
另一拨，却分明是穿了甲衣，其上泥土锈迹污成一片，有的还露出半截腐烂不堪的躯体。
若换作寻常世家贵女，见这一幕怕不是已晕厥过去，梁妧好歹是将门出身，虽未曾亲至前线，却也听爹爹兄长说起过战场上的积骨如山。
见那边晟王已在裴大人陪同下过去查看，她忍着强烈的恶心，跟在后面也往上走了几步。
尸体就摆放在掘出大半的屋子门前，离他们这边更近一点的地方，堆放的是刚从里面清出的物件，除了一些刀兵，还有不少铁制的器具，糟锈腐蚀得已辨不清形貌。
梁妧觉得有些像打铁用的炉子，跟梁明赫搁在院里那尊宝贝大小差不多。
裴良逸此时正在一座最大的炉子前，跟一旁的中年人说话。
“陆侯爷，冶炼锻造上您是行家，可能瞧得出这炉子的来路？”
梁妧离得不算远，听见这声陆侯爷，朝那人望去。
四十多岁年纪，五官上跟晟王很有几分相似，却是个国字脸，便让人忽略了眉眼上的精致，更显气宇轩昂。
看来，王爷在长相上是肖母。
不过，舅甥俩在某些气质上有相似之处，同样的神情淡漠，显出些玩世不恭的不紧不慢。
陆遇正捻了枚核桃眯眼细看，听裴良逸一问，视线往边上移了移，随口道：
“这天底下打铁的炉子不都大同小异，裴大人问本侯，不如叫人瞧瞧鼎口上有没有标铭，若是官制，自然就知出自何处。”
梁妧就着火光的映照，看出陆侯爷手里捏的是枚金石打制的核桃。
寻常文玩核桃大多是青果剥去外皮，择选品相好的加工而成，看来这位前度州刺史，过去被人戏称为“铁都督”，倒也名不虚传。
这时有大理寺官吏在炉口查看过后，到裴大人耳边轻声回禀两句。
“度州兵造司的标铭？”
裴良逸脸上明显流露震惊，回过头来，朝陆侯爷做了个请，“看来这回瞎猫碰上死耗子，侯爷，还是得您亲自来辨一辨。”
陆遇这时才收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也觉诧异，盘着核桃的手背在身后，跟裴良逸一道上前，在那只脏兮兮的炉前撂袍一蹲，大拇指擦上那道标铭。
再站起时，神情郑重了几分，“没错，这是度州的东西。”
裴良逸转头问手下：“里面尸骨清完了没有？”
“回大人，尸骨已全部清出，共计八十三具，仵作正在查验。”
“把里面剩下的东西，器皿物件、桌椅板凳，总之一样不留，统统清出来。”
裴良逸吩咐完，又道：“叫人回署，再加派人手过来，要快。”
“是。”
他之前接到韩落报案，只道塌方的屋里埋了不少尸骨，还以为是场天灾，不过既是在宗亲王室的庄院里，人祸的可能性自然也有，这才带了二三十人及仵作前来清点验尸。
对于晟王府连夜主动报案，裴良逸自是心里有数。
这间温泉山庄原先是太子的，据韩落报称，交接给晟王后荒废至今。
这位压根没打算过来住，因此只留了几个看门人，防止闲杂人等进入，直到近几日晟王忽起了泡温泉的兴致，这才派人过来开工整修。
若是山土滑坡掩埋下的屋子里，还有一场大型命案，以晟王跟太子的恶劣关系，自然是要及时撇清的好。
在裴良逸见到挖出身穿甲衣的尸体时候，便已能确定，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天灾。
然而此时从里面搬出度州兵造用的冶铁炉，这件事的棘手陡然上升一档，恐怕他天一亮，就得进宫面圣。
这也太巧了，前度州刺史陆遇也在现场，若非炉子是他带来的人亲手搬出来，裴良逸简直要以为，这是晟王又耍得什么新花样。
他回头去看，就见晟王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拢着大氅，扭头正看后面那位娇滴滴的冲喜娘子。
“王爷……”
“嗯？”晟王回过头，皱眉问：“怎么样啊裴大人，本王何时能回去睡觉？”
裴良逸一滞，紧绷的脸勉强赔了个笑，“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啊王爷，如今这件事……”
晟王不耐打断他，“你说本王怎么这么倒霉，他那人是不是没安好心？捡这么个死过人闹鬼的庄子赔给我？”
裴良逸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没接他这话茬，探问一句：“裴某怎么听说，当时的三座庄子，是王爷这边指定的吧？”
即是赔礼就得有诚意，当时陛下是让晟王这边自己挑。
晟王彻底冷了脸，阴恻恻的眼神盯着他，“本王那时候还在鬼门关上晃荡。”
只一句话，便打消了裴良逸的疑虑，赶紧顺毛安慰他几句，随后寻个借口，拉着陆侯爷又去认炉子。
梁妧之前就看出些异样，那些着布衣的尸首，大多身前还兜了皮罩，就是梁明赫在家捯饬打铁时，穿的那种罩衣，皮制，不易腐朽。
听了前面的对话，心下已有些明悟，难不成，太子殿下这处庄院，从前是个打铁的作坊？
用的还是度州兵造司的炉子，那这些死了的匠人……
知夏忽然拉了她一下，“姑娘你看那儿。”
这会儿大理寺的人正进进出出搬东西，摆放尸骨的地方人已不多，只有几个验尸的仵作。
梁妧顺着知夏的手望去，赫然看见一个熟悉身影，高挑纤细，紧紧裹着件薄锦银灰斗篷。
惊得几乎失声：“兰翘……”
见她扑在一具尸骨边急急翻看，半晌起身，又换到下一具。
就在这时，跪地的人猛地扑倒，紧接着一道凄厉的悲声响起，惊得梁妧心猛地揪住。
“大人，求您给民女作主啊……”
兰翘几步奔至裴良逸面前，伏身跪倒，尖厉的哭声惊得夜林中鸟雀群起。
那具尸骨上，左手只余拇食两指，剩下的三根断指，切口整齐倾斜。
她不会认错，这正是她苦寻三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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