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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金蝶(五)


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崔璞递过来一方手帕。

        我迷惑地瞧着他,他指指自己的脸。

        我更疑惑,是让我帮他擦脸吗,他脸上也不脏啊。

        见我不动,崔璞干脆道:“师叔,你的脸上有面粉。”

        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小宫女,望着我们吃吃的笑。

        估计是在笑我脸上的面粉,我下意识抹了一把脸,那边的小宫女笑得更欢快了。

        我:“……”

        崔璞忍俊不禁,拿着手帕帮我擦了下脸。

        他擦脸的动作轻柔,我望着他,他的神情温柔,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禁不住看的呆了。

        其实宗门里的话本子喜欢把崔璞写成男主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长得实在好看,温柔时的模样若春风拂玉柳,叫人身心如坠云梦之中。

        我发了会子痴,他拿走手帕后,我捂着脸咳嗽一声,大步走在前面:“出去说。”

        我将知道的悉数告予崔璞,他听后道:“永安公主自幼长于宫中,怎么会认识江湖人?况且江湖人多心高气傲,不愿与朝堂宫廷有牵扯,能让一个江湖人自愿在宫中侍候公主,真是难以让人想象。”

        我觉得崔璞说的很有道理,又想到邙师傅不愿意说他是如何输给那个人的,约莫是他认为太丢脸的缘故。

        可惜邙师傅不愿意多说,剩下的我们只能再问永安公主。

        令人失望的是永安公主两天都没有醒,正巧有帖子递到如归殿,指名要见崔道长。

        帖子上留的名是易扎尔。

        “易扎尔是谁?”我正疑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崔璞道:“是北羌王。他的名字翻译成大周话是易扎尔木齐皓里,因为太长,所以称他为北羌王易扎尔。”

        “他为什么会给我们递帖子,我们和他又不熟。”不会是他递了帖子,没见到国师,所以来找我们的麻烦吧。

        完了,万一我忍不住打伤他,破坏了大周和北羌之间的关系,我可就成了罪人了。

        崔璞道:“北羌王约我们去八珍玉食楼。”

        我道:“八珍玉食楼,听起来像个食肆?”

        崔璞道:“八珍玉食楼是帝京最贵的酒楼,据说只招待达官贵人,一般人进不去。而且去之前需得预定,不管吃什么得先交五十两定金,奢华程度,向来为一些人诟病。”

        “居然在这么贵的地方请我们,不会是鸿门宴吧。”我犹豫道,“我们去不去啊?”

        崔璞道:“去也无妨,北羌王短时间内不会离京,我们总不能躲到北羌王走的时候。”

        帖子上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在这之前,永安公主的病倒是我们该首先考虑的。

        我觉得姬弗的话中有保留,有些事情他不想告诉我们。

        不过想想帝王嘛,有些隐秘也正常。

        此事丢开不提,长乐宫里传来了永安公主醒来的消息。

        永安公主醒来后,第一时间召见我和崔璞。

        我们奉命去了长乐宫,永安公主站在一面茑萝花架搭的花墙边,她穿着一件白衣,外披了七八层紫色轻纱,乍看时竟像有一层淡淡的紫雾笼在身上,隐约可见白衣上金银线的琼花刺绣。

        头上梳了一个较简单的发髻,戴了一套银丝琉璃首饰,她回过头来,妆容清淡,面容姣丽,犹如光凝冰玉、月映霞辉。

        见过礼后,我道:“公主刚醒,何不休息两天,为何急着见我们?”

        姬梓岚笑道:“睡了两天,休息的还不够么。再说,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从前的事吗,趁着我现在心情好,和你们聊一聊,不然我怕哪一天,我真的睡过去了,和你们聊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话显然太不吉利,姬梓岚却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们上次讲到哪儿了,是我母亲自杀那回事吧。其实你们知道了也没关系,只是若传出去,先死的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

        我没说我们从望月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道:“此事和我们无关,我们问的只有公主从前的经历。”

        永安公主摘下一朵茑萝花,道:“我的确不是先帝的孩子,是我母亲与外人生的,那个外人,大概是我母亲一直放在心里的人。以至于她爱屋及乌,对我也疼爱的很。所以她为了保全我,以自杀请罪,求先帝饶过我。

        “实际上她至死没有承认过我不是先帝的孩子,她只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算计先帝对她还有一份情意,希望先帝相信她是清白的。

        “我不晓得先帝是如何判定我不是她亲生的,或许是相貌,或许是滴血验亲?总之,母亲死后,先帝对我的冷落显而易见。

        “我不怪他,毕竟对男人来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下,养了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养了十多年,可是耻辱呢。

        “我唯一愧疚的是,因着我的缘故,弗儿他也被冷待了。

        “弗儿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连疼爱他的父亲也对他那么冷漠。所有的宫人内侍一夕之间全离开了长乐宫,偌大的长乐宫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或许我还该感谢先帝,他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没有把我赶出宫去。

        “弗儿为我鸣不平,闹着去见过先帝,沾着一身灰回来。

        “那时我们虽然身份未变,先帝却有意磋磨我们,从前吃用花销有宫人去领回来,她们都走了,我们便仿佛被宫中的人遗忘了一样,什么都得自己做。

        “长乐宫里有小厨房,食材木柴需要去御膳房拿。御膳房的人当然不肯给我。我拿了长乐宫库房里的金银布帛去换,换得三四斗米粮,几根长瓜,盐醬两坛。

        “世情薄,人情恶,一朝登高跌落,人人对你避之不及,愿意和你搭话的也没几个。往日那些阿谀奉承,换成了讥讽嘲笑。

        “我自认不曾为难过人,可宫里人人是拜高踩低的,说不得什么时候你得罪过他们,一旦失势,谁也不吝啬多踩你几脚。

        “去各司各署拿用度时被为难,这些是家常便饭。我那时虽知道自己不是先帝的女儿,但是做了多年人上人,怎么能坦然面对那些人的耻笑。

        “长乐宫里没了宫人,我和弗儿的日用得自己动手,我没做过饭,夹生饭、糊锅饭都吃过。弗儿也是,难为他陪着我,嘴里没有一句怨言。

        “可是我对不起他。

        “他本来不该吃这些苦的。

        “他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父亲是一国皇帝,母亲是先帝最受宠爱的妃子,理应在锦绣膏梁中,啖腥食荤,无忧无虑的长大。

        “是我拖累了他。

        “我本就不是特别坚强的人,日复一日的杂事和宫人的讥辱,让我越来越难承受。

        “我想到了死。

        “只要我死了,先帝就没有污点了,这段令他后悔难堪的往事,会随着我的死,不再有人提起。而弗儿,他会因为他本来的身份,重新被先帝看重,成为他最宠爱的儿子。

        “说死不会觉得痛苦,想到死会认为解脱,唯有准备好前事,死的那一刻,会犹豫、会迟疑、会颤抖,就这样死去,真的是好事吗?

        “姬弗对我,从小有一种特殊的依赖。所以当天他下学回来,看到我拿着一把剪刀时,他很慌张地抱住我。

        “我那时已有死志,可自己也在恐惧。弗儿他哭着说陪我一起死,我舍不得他,仿佛又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所以决定撑下去。

        “我记得他的衣服上有被划破的痕迹,所以说给他做件新衣服。以前他衣服破了这种小事何须我担心,早会有宫人给他换上新的。

        “我不擅长裁剪做衣,给弗儿缝的衣服一开始针脚歪歪扭扭的,哪怕弗儿愿意穿,我也不想让他穿着丢人。做饭制衣,收拾房屋,盥洗衣服,我的生活,被这些杂事充满,难有余力想其他的。

        “弗儿是个乖孩子,所以有几次他的衣服被弄脏,被扯破,他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我信了。直到他被三皇子打的下不了床,我试着去见先帝,先帝不肯见我,也不愿意叫御医来给弗儿治伤。

        “我觉得他真冷血,对自己的孩子也那么狠。我没有了办法,只能自己去母亲的架子上翻书,看有没有关于治伤的方法。

        “宫中以梦蝶楼的书最为丰富,天文地理,世间万象,无所不包。可惜守门的人都是见风转舵的,我进不去梦蝶楼。

        “四皇子不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他从梦蝶楼里走出来,轻飘飘一眼瞥过我,说‘这里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进的,你们可要看好了,以免坏了这里的名声’。

        “他是故意的,他看见我了,才说的那些话。

        “我不得不联想到皇后的灵堂上,他冷眼旁观一切,好像早就知道一切。皇后临死前,说送给贵妃一个礼物,我跟母亲时间最久,哪里能不知道皇后送过她东西。

        “她送的,原来是我这道催命符。

        “皇后收养了四皇子,就是为了灵堂上三皇子那一闹。三皇子和他的母亲被当做枪使还浑然不觉,自以为帮先帝挖出真相,立了大功。

        “先帝这个人啊,他会庆幸知道真相,也同样会对知道真相的人心生芥蒂。

        “三皇子自以为是地招摇,没有想到他娘三年后病死在喜寿宫里。枉费她娘是将门之女,身体向来康健,一场小小的风寒也扛不住。”

        永安公主嫣然一笑:“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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