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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金玉怨(十)


荣锦棠并不知道左丘遥进入阵法,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只是当她看到左丘遥进阵后,犹豫不过几息,便走过来问我,“左丘进去干什么,是阵法出了什么问题吗?”

        左丘遥进去后,崔璞的压力小了很多,锁链上漫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五根光柱的光也越来越亮,崔璞慢慢撤回手中的灵力,说道:“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支撑五行阵,所以左丘进去,替我代替我成为五行阵的灵源,消灭马腹。”

        “那他呢,他什么时候出来?”

        阵中马腹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微弱,而左丘遥的身影也越来越淡,近似于无。

        “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他!”

        我们的沉默激怒了荣锦棠,她气势汹汹地往阵里冲,我无奈,拉住她的袖子,告诉她实话,“左丘遥不会回来了,你进去也找不到他。”

        “你骗我,他刚才还好好的,他不是恨我、讨厌我、不想看到我吗?宛皇后的尸骨他不要了吗,他的扶风帝姬呢,他不是要守护她的吗?”荣锦棠眼也不错地盯着阵里,“就算他要走,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不肯跟我说?”

        阵法中心一团巨型的球形光芒大盛,三呼之内,忽地炸开,我们这些人离的位置不算近,仍被那爆炸炸开时的风刮的睁不开眼睛。

        风停歇后,皓兔没入西峰,天际一丝晨光微露,在炸开的阵法中心,开满了一大片紫色的复瓣花,这些花大概到了人的膝盖,每一朵花的边缘都有一层银边,犹如花朵散发着一圈淡淡的微光似的。

        这片紫色的花海圣洁清艳,清风中,簌簌摇动,香染长衣。

        当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这些花被山谷中的风袭卷而过,霎时,所有的花尽数枯萎,从盛开到腐败,不到一个时辰。

        而每一株花枯萎的枝头,都有一颗被荚包裹着的种子。

        我掰开一颗,拇指肚大小,浑身漆黑。

        左丘遥,这是你留给荣锦棠的礼物?

        还是说,这是你对她的告别?

        荣锦棠双手捂脸,抽噎着哭出声。

        太阳升起,照得谷中清朗,万物镀上一层金光,天明了。

        花种被带回荣家,我们接了荣锦棠的托付,需得从她家取出宛氏剩下的几截白骨,送回苦竹关,把白骨和扶风帝姬的遗物埋在一处。

        左丘遥是我们的朋友,他也算是因为救我们而牺牲的,这应是他的遗愿,我们自是应允。

        因此少不得跟着荣锦棠回了荣家,见一见她的族人。

        荣家是个有着百年底蕴的家族,光府邸就占了半条街。

        府内奇山怪石,宝花异草,亭台楼阁,五步一景,十步一画,建造的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荣锦棠安排我们在客房住下,她自己去与家中的长老谈判,要回宛氏的尸骨。

        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月。亏得我们没什么急事,不然说什么也要离开。

        因为帮荣家拿到了银紫茉莉花种,荣家待我们很是客气,吃用皆是上乘,虽不如宫中,亦不不远矣。荣家还特地拨了几个伶俐的人伺候,不管是出去逛街或是在荣府里逛,全都打理的妥当。这相比宫中那繁杂的规矩和处处小心的谨慎作态,又别有一番轻松惬意了。

        这半个月里,我们偶然见得荣锦棠几回,见她来去匆匆,听人说忙于荣氏颜值的新品。

        九月六日这一天,她派人在荣家的一处居处设宴,说是临别宴。

        我一听,便知道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月缺半轮,群星闪耀,水榭边遍植兰草香芜,间杂以秋葵和雁来红。水榭四周挂满了茜纱灯笼,不说灯火通明,也映的水榭之内亮亮堂堂。水榭临水而建,天上月影,人间灯影,影影绰绰,朦胧似幻。

        通往水榭的是条小石子路,路两旁栽种的都是些粉红色的菊花,崔璞说那叫“桃花菊”。

        进了水榭之内,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一桌螃蟹做成的菜肴,而是一个装满了花的大花篮。

        这花篮不似寻常花篮,约有七八层,各色菊花被丝线串起来,显得高而堂皇,中间是一盏异色琉璃灯,灯影花影,映的这菊花更加色彩缤纷,斑斓夺目。

        有微风穿越水榭,花香袭人,拘盈满室。

        荣锦棠见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花篮上,便笑道:“这叫做花吊挂,是用铜线把花串起来,摆出层层叠叠的样式,中间放个琉璃灯,又新奇又有趣,富贵人家都爱这个。荣家种的花多,也做鲜花生意,像水榭里的这个花吊挂,菊花样式有十多种,像那雀舌牡丹,□□球,白西施,金鹤翎……都是荣家花农培育出来的。”

        荣锦棠说了几句后,指着桌上的螃蟹,道:“下边人进上的螃蟹,个个又肥又大,我想着这时候吃螃蟹,正应了时节。就命人料理了一篓子螃蟹,吃个痛快。”

        她一一为我们介绍桌上的螃蟹,螃蟹本身肉质鲜美,味道甘甜,所以有四五只清蒸蟹,在小蒸笼里扣着。醉蟹是半个月前开始腌的,酒里放了麻椒、盐、茱萸、花椒,这样既能祛除蟹的腥味,蟹肉又含有酒香,别有一番滋味。又一道三鲜小饺,是用蟹肉、虾肉、羊肉做馅,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更有一道蟹黄烧麦和蟹黄包,纯用蟹黄蟹肉做馅,省了剥蟹壳的功夫。

        风炉上温着一碗酒,荣锦棠道:“螃蟹性寒,终得佐酒来配,我这里有自酿的白菊酒,是用每年九月初九开的白菊花酿的。你们不嫌弃,走的时候带两坛。”

        白菊酒,我心中一动,又想起了久久不见的奚岁生。那个爱喝酒,被芊泽称为酒鬼的家伙。

        我和崔璞都不喝酒,但是这坛白菊酿,带给她也未尝不可。

        只是她曾说过,我们能再见一面。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算的,或许是她胡说八道而已。

        吃过蟹后,我用艾叶汁洗净手上的腥气,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喝。

        荣锦棠拿出一个酸枝木盒子,盒子打开,白绸缎上,是几段骨头,清透如玉,皎白似冰。

        “虽然有了银紫茉莉花的种子,族长还是不肯把骨头交给我。直到几日前,我用种子复刻出了和‘金玉妆成’效用相差无几的香粉,又和他们谈了许久,这才将骨头要了出来。如果这半月有怠慢的地方,希望你们海涵。”

        怪不得过了半个月,才拿出宛氏的骨头,原来一直在和那群老不死的扯皮。

        我点头表示理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我和琢玉会把这些骨头送回墓里,你放心就好。”

        “打算?”荣锦棠笑了笑,“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也已经失去了,我没什么可求的了。”

        荣锦棠扶了扶髻发间的一朵海棠绒花,蚕丝线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水榭内外,花香满室,不需要再焚香来破坏这自然意境。

        最想得到的啊……

        我说:“前尘已逝,往事不可追,你看开些。”

        崔璞也劝道:“人不能沉湎于过去,未来数十年,难道你要抱着今日的心情过下去吗?”

        “多谢你们开导我。”荣锦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这些日子,除了忙着研发新的脂粉,何尝不是有借忙碌而刻意去忘记某些事情的缘故。只是人不可能一直忙着,甚至有时候你哪怕闲下来一刻,看到某物的一瞬间,又或者一个转念,有的人的影子就会在你的心中闪现。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荣锦棠擦过胭脂的脸更红了,眼睛里也有些氤氲水色,“多少次,我午夜梦回,早上一睁眼,我就想到他永远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人,他对我笑,我叫他,他却不应声。一次又一次,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从来追不上他。”

        那泪水像珠子似的一颗颗滚下来,冲的荣锦棠脸上的胭脂一道一道,正可谓,“胭脂和泪化红泥,试尝生死别离苦。”

        似乎是喝多了酒,又或许是在这个看似美丽却处处充满着压抑的家中,荣锦棠难得对我们真情流露,说出她对左丘遥的未了之情。

        “我想过的,如果他还对我留有那么一丝情意,我愿意放弃一切,和他一起走,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好。他心中有扶风帝姬也没关系,我有什么必要同一个死人计较呢……

        “但是他是鬼啊,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不再等一等,等我脱离荣家……”

        哭声絮絮掩盖了荣锦棠说的话,我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能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悲伤,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有些事情,或许早已注定,即使知道未来,我们仍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朝着既定的结局。

        苦竹关的棺材里放入了宛氏的白骨,伊人已逝,荣宠一时的哀帝之妻宛氏,最后和她的女儿,被埋在那鲜少人知的山中。

        扶风帝姬和左丘遥的魂识,也在山中,全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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