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险
密室中传来鞭打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起初挨打的人还会痛苦呻吟几声，此刻却只有挥鞭和鞭落的声音了。
宋还卿并不觉得奇怪，这样的惩罚，已经算轻的了。能让她提起兴趣的，只有这间密室的惨叫声和今晚令张盛道动怒的秘密。
一盏茶的功夫后，密室中窸窸窣窣的声响没了，接着门开了，从里一前一后走出了张林木和张盛道。
张林木环视了周围一番，小心谨慎地锁上了门，随着张盛道离开了。
宋还卿轻声吁了一口气，在确保他们二人都走远了后才爬起身来，身体轻盈地跃到密室门口。
门是由一把大锁锁上的，宋还卿没有钥匙，更不能生将锁劈开，怕动静太大引发注意。
她沿着这间密室摸索了一圈，在最后方发现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看样子只是为了空气流通而打造的。
宋还卿比划了一番，双手紧紧攀住窗框，手肘用力往上一撑便登上了窗台，翻窗进了密室。
密室里头昏暗，但终归要比那座地牢好得多，月色好的话还能够见点光。宋还卿仰望那扇窗户，今夜无月光，就算有，谁又会乐意待在这里等待月光的到来。
她无暇去管月光的事，听到昏暗中传来痛苦的呻吟后侧身去查看被囚之人的状况。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到虚弱、不匀称的呼吸声，还嗅到了一股夹杂着腐烂的血腥味。
宋还卿掏出火折子，密室登时亮了些许。她不敢贸然出现在那人的眼前，只将火折子倾斜着放，照亮地，自己则站在暗处观察。
许是见着了光的缘故，那人竟缓缓抬起头来，嘴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
宋还卿捏住嗓子，改变声线问：“他们为什么会把你关在这里？”
那人抬起脸，呆愣地看着前方那堵墙，艰难吐出：“回家。”
宋还卿眼色大变，心底波涛涌动。
张盛道竟然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得鬼不鬼，人不人了。她在暗处看到那人脸上伤痕累累，已经结痂的地方又被生生开了一道新的口子，血顺着口子一点一点滴落，在脚下又泅成一滩新的。
他衣衫褴褛，遮蔽的地方尚且不知，但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块是好的。那些伤痕在告诉宋还卿，它们是鞭痕，是烙印，是刀伤，不足以致命，却日复一日不停折磨身体的主人，直到他的意志被消磨干净，肯将他心底里最深的欲望吐露出来为止。
宋还卿险些没站稳，在暗处轻轻靠住了墙，才又问：“你还记得你的家在哪里吗？”
那人仍旧呆愣地看着墙，回答：“回家。”
宋还卿定睛看了下，那个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脸上没有蜿蜒的青筋。
她猜测，这个人还没有变成魇。
“家，回……家。”
家。
站在黑暗中的宋还卿心口蓦地抽动了一下，她缓缓走出黑暗，在那人呆滞的眼神中竟看到了几分渴望。
仅仅一瞬，宋还卿就笃定张胜道会失败。
她在外面已经逗留太久了，为避免突发事件，她不得不选择离开。
在攀上窗户的那刻，被囚的人突然转头，他的目光穿过宋还卿，独独停留在茫茫无际的夜色里。
“带我走……”
宋还卿攀爬的动作凝滞，片刻后手脚慢慢放下。
她回望，火折子的余火映照出一双泛着泪光的眼。
挣扎一番后，她兀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利落转身去解绳子。
刚松开一个结，室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宋还卿猛地看向紧锁的门，手心逐渐冒出一层细汗。她已然来不及救人，只得松开绳子，三步并做两步，脚尖点墙，一个翻身出了窗户。
成功脱身后，她找了个角落稍作休息，平复紧张的情绪。期间，她格外关注密室的动静，但一切都出奇的静。
她不敢再作逗留，方才突然进入暗室的人如果足够敏锐仔细，定然会发现解了一半的绳子，不出半个时辰，富园就会有大动静。
此时此刻，她只祈祷没有谁会发现端倪，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筹谋如何救人。
另一角，一个同样隐藏在暗处的人直直盯着宋还卿的方向，目睹了她在黑暗中谨慎疾行的身影。
药铺后院的柴房里，夏川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目光紧锁在乌龙帮首领身上，来回踱步。
乌龙帮首领被看得心慌，哭丧着脸道：“恩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夏川俯下身，一只腿从他身旁伸过，重重踩在柴垛上，故作凶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想挨打？”
“不不不，恩人……呜……我上有老下有小……”
“闭嘴。”夏川不耐地打断他，来来回回就会拿这句话忽悠，“知道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还干这些见不得人勾当？密林里跟你接头的那个鬼面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乌龙帮首领紧抿嘴唇，含泪可怜巴巴地望着夏川，半霎不吭声。
夏川眉头一皱，一棍打在柴堆上，堆放整齐的木块哐哐往下掉。
“啊——你让我闭嘴我不敢说话啊……”
夏川：“……我在问你话，问话的意思就是希望你答话。”他不停敲着木棍，节奏同他嘴里蹦出的字眼一样。
乌龙帮首领吸了吸鼻子，“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们乌龙帮的规矩向来都是只收钱接活，不问买家来头的。”
什么破规矩。
夏川用木棍挑起他的下巴，“那你们胆子挺大啊，什么活都敢接，你就没曾想，要真出了事，你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这番话似是戳中了乌龙帮首领的心窝子，他垂下眼帘，唉叹道：“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但凡能够找份活计养家糊口也不会出来干这个行当了。”
夏川挑眉，问：“这话何意？”
“这松城看着风平浪静，各家过各家的平凡日子，实则像我们这样身不由己的人多了去了。这松城有个大慈善家，首富，你知道吧？”
夏川摇头。
乌龙帮首领往后挪动了一下，想将蜷麻的腿换个姿势放，可看到夏川手里的棍子又不敢动了，咽了两口唾沫，继续道：“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松城就突然多了这么一号人物，他揽下了松城整个码头的货运、搬运业务，用的全是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工人。我曾经和我的兄弟去试过，人家不要，后来又去工厂问过，人家也不要。这偌大的松城竟没有我们生存的地儿了，没办法，只能走上那么一个见不得光的行当。”
“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乌龙帮首领抬眼看了下夏川，发现夏川的眼睛格外干净明亮。他摇头笑了笑，“张盛道你都不知道，你不是松城人吧？”
夏川“嘶”一声，站直了身子怒道：“我是不是松城人干你何事，继续讲讲那个张……张什么道来着？”
他挠了挠头，半霎想不全名字，索性不管，只问：“听你那么说，他挺能耐啊，在松城算是只手遮天了吧。”
乌龙帮首领冷哼一声，“只手遮天倒还算不上，毕竟上头还有官儿呢，至于有没有官商勾结那就说不准了。反正整个松城，没几个从商的能干过他，像他这样的，没点手段是到不了这个地位的。”
夏川摸着下巴，突然想起了那晚在乐乐门欺负他的酒鬼，心中不免有些厌恶，更是觉得他们解魇师一脉选择远离这些花花世界，归隐山林是多么正确的选择，虽然穷了点。
正想得认真，江霁进门了。
他一言不发，上前给乌龙帮首领松了绑，并道：“你走吧，回去后把你那个帮派解散了，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松城若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别的地方总有，只要活着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夏川和乌龙帮首领惊现诧异的神情，夏川忙拦住去路，道：“哥，你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始作俑者我们还没查出来呢。”
江霁把麻绳丢到柴垛上，又将那些凌乱的木柴一块一块放好，说：“他并不知道实情。”
乌龙帮首领站起来，试探着问：“当真放我走？”
夏川让出一条路，扬着下巴说：“我哥让你走你就走，不过以后不能再干坏事了，否则我们就把你送进巡捕房。”
“多谢多谢。”乌龙帮首领摸了摸耳朵，随后双手交握，和头同时垂下，“我们实际上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都是放放狠话，吓唬吓唬对方而已，都是些要养家的，哪里敢真的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此次回去后我就解散帮派，带着兄弟们另谋出路，光明磊落做人。”
待人走后，夏川倚门而叹：“这养魇人好难捉啊。”
江霁早已将木柴码好，又折身去看了炉灶上的药，夏川一直看着他，是过了好一会儿抬头揭炉盖时，隔着薄薄的热雾，他才发现有人一直在看他。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夏川靠着门框滑下，蹲坐在地上，“哥，你就不着急吗？养魇人不知道抓了多少无辜人，可我们如今连个照面也没跟人家打上。”
江霁瞟了眼夏川那张失落的脸，听着药水沸腾的声响说了一个字：“急。”
夏川更是惆怅了，索性站起身在院中来来回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哥，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你有多着急，你有时候的性子跟你和别人过招时的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沾边。唯一一个跟鬼面接触过的人也被你给放走了，这松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上哪儿去找线索呐。”
江霁灭了炉火，盛了一碗药递给夏川，“你心浮气躁，这药有凝神静心的功效。”
夏川捧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傻了眼，说了半天，合着是自己有病。
他撵了出去，“哥……我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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