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12章
妈妈瘦了很多——太多了，我认出了妈妈的轮廓，可怕的不是脱相的消瘦，是皱纹，她极薄的皮肤上的皱纹远远超过了同龄人，更不要说她其实一直比同龄人看起来要年轻得多，那种反差更为明显了。
她又瘦又小，身子佝偻。
为什么？
我们只不过分别了一个月。
“真理。”
妈妈哭泣着扑向站在玄关的我，“真理。妈妈带你回妈妈的老家，好不好？你想见见外公外婆吗？”
没什么想法。
妈妈想让我回她的老家，为什么？
“好的。”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枯瘦的手，钢筋一样紧紧地箍在我的手里。我们回到我刚下车的电车站。妈妈的老家离杜王町并不远，只是要更偏北，我们会在下午一点之后到站。
我突然意识到站点外等待着的还有那个雨夜前来的男人。
“那两个老家伙肯定很有钱，是吧？”
熟悉的嗓音，他确认式地问妈妈。
“是的，是的，他们不管我，他们可是我的爸妈啊，怎么可以不帮我呢？”母亲拽着我登上车，一边回答他，“他们肯定很有钱，可是不管我，一点儿也不肯帮我！他们可是我的爸妈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爸妈？”
“妈妈？”
借钱，妈妈去年就向老家借过钱，这栋房屋的实际担保人的我的外婆。
“我们需要钱。”
妈妈和我如出一辙的、棕红的眼睛对视了，两滴干涸的血迹嵌在雪地里，“我们需要钱，对吧？真理？没有钱就什么都干不成……”
“安静。”男人继续说道，“别忘了，木下股票投资失败之后的融资欠款还有没还完呢。这完全是受法律保护的利息，不是你随随便便撒撒娇就赖得掉的。”
妈妈安静了一会儿，开始自顾自说着，“没有钱就什么都干不成，对吧？连每周去一次餐馆都不可以，睡觉也没有舒服的棉被，衣服也不能每天换洗，洗澡的时候总是要等热水，真理，真理，你的外公外婆肯定很有钱，我们去求求他们就好了，他们肯定会给钱的。我都要回家了，他们肯定会给钱的。”
妈妈车轱辘式地说着，空车厢里，除了妈妈，没有人说话。
“妈妈？”
妈妈的眼光呆滞地穿过车窗，投向窗外刺目的太阳。她并不怎么眨眼，也不想拉上窗帘。
她坐在那里，却仿佛美术教室里的石膏像。一连二十分钟，她都没有出声。
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要是他们不给钱怎么办！”她忽然火车鸣笛般尖叫了一声，“万一他们不给钱怎么办！”
妈妈倏地盯住我，“真理，真理，万一，万一他们不给钱的话，就杀了他们吧。杀了他们，我们就会有钱了，对不对？”
“你嗑多了吧，”男人似乎觉得妈妈在开过头的玩笑，“喂喂喂，小声点，没人觉得你在拍电影。”
妈妈说的是真话。
我打开妈妈推过来的包裹，里面有一截很长的尼龙绳。
“你会的吧？你肯定会帮妈妈的吧？妈妈不会，妈妈做不到，就像木下那样，帮帮妈妈吧，杀……”
男人的脸色变了，“你只是去要钱，你保证，不然我现在就走。”
“只是去要钱，当然，只是去要钱，我们需要钱，我们需要钱。”
玄关上还贴着那幅蜡笔画，画有些褪色，但被装裱在玻璃相框后面，又显得崭新。姨妈和舅舅都不在，只有外婆和两个表弟。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了，是其中一个开了门，“爷爷，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忘记带你的手机……”
他露出一个柔和晴朗的笑容，“请问你是……？”
“我是你姑姑。”
妈妈撞开他，拖着我往里走，“妈妈，妈妈！”
那叫声能直接传到学姐想要去的意大利。
“妈妈，给我一点钱用吧，”她拽着我跪坐在匆匆从室内跑来的外婆和表弟面前，“给我一点钱用吧，妈妈。我好难过，我的日子好难过。”
“真是胡说八道！”外婆气愤地睁大眼睛，“你自己数一数，这两年多，哪一次你打我的电话，我没有帮你？你这讨债鬼，你打了八次电话，从我这里要走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真的不清楚？你怎么能找上门来？你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又要怎么办？”
“给我一点钱吧。”
妈妈掐着我，指甲渗进我的掌心，“一点点就好，妈妈，给我一点钱吧。”
“起来，别在孩子面前闹成这样！”外婆抬手去扶妈妈，“别闹了，现在这个时代带着孩子离婚也没什么！去找份工作，不管内容多么枯燥讨厌，认认真真工作下去，不是很好吗！”
离婚？
“给我一点钱吧。”
妈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重复着这一句话。
“钱，我没有。最多只能让你和孩子住这里，住几天。”
“你要真的缺钱，等你爸爸回来，大家正式地商量一下，你要借多少，用到什么计划上，什么时候还。”
“没有！”妈妈松开我的手，抱住头，“没有！”
两个表弟吓得后撤一步，“外婆，你离那个疯女人远一点啊。她是谁？”
“奶奶说那是姑姑。”
“那个是表妹吗？”
“不知道，可能是表姐？这个不重要。”
“我们还去不去游泳啊，我担心外婆。”
“应该没关系，她饿得好瘦啊。”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瘦的人，感觉她的腿还没有我的胳膊粗。但是表妹看起来还好，她是把东西都给表妹吃了吗？”
“可能吧。”
两个孩子交头接耳往外走，其中一个大声说，“奶奶，爷爷把手机忘在家里了，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拿手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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