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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秦宗淮再次回府的时候,夏盛乔提前得到了通知。

        “将军让姑娘在书房门口等着,不用去府门迎候。”

        给报信的亲兵抓了一把碎银子,夏盛乔合掌无声念了句佛。苦心人,天不负,秦宗淮总算记得有她这个人了。

        得了信,夏盛乔就立在书房门前的廊下等候,风穿堂而过,午后最热的时候也能忍受。可距离秦宗淮预计返府的时间过了三刻钟,还不见他的身影。

        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早上起得太早,夏盛乔困了。

        她极力撑着,却抵不住眼皮黏在一起,无意识地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板上,倚着红漆柱子陷入朦胧。

        半梦半醒中,夏盛乔听见了急促有力脚步声,一路响到耳边。她猛地惊醒。

        “将军,您回来了。”

        夏盛乔起身,急切地向前迎。到了秦宗淮面前,却忘了行礼,残留几分睡意的水润眼眸,闪闪发光,仰面看着他笑。

        她面上那种热烈欢喜,仿若孩童一般炽烈,毫无掩饰。

        秦宗淮略眯眼,浸染凶煞阴戾的泛赤眼眸,似乎颤了一下。

        “将军,我让人熬好了荷叶凉茶,凉润清香不甜腻,给您上一杯?”

        夏盛乔发现他不喜欢喝酸梅汤,这次换成荷叶凉茶。

        “不用。”

        见她眼眸一下暗了下去,秦宗淮指尖抚摸她脸上的睡印,“你先回去,一个时辰后让人送进来。”

        他大步进了书房,衣袍卷起一阵风。

        夏盛乔欢喜地走了,几步后,猛地顿住,那股风中她闻到了浓重的铁锈腥味,那是血的味道。

        她回头望向房门紧闭的书房,数息犹豫,迈步离开。

        以她的身份,宁肯糊涂,不能聪明。

        一个时辰后,秦宗淮身上氤氲着水汽,啜饮一口荷叶茶,果然清香爽口。

        “……夏姑娘她不出府,每日列出单子让府里采办代买,她只负责开单子、出银子,其他一概不问。吃的用的府里几乎人人有份,花起银子来大手大脚,她还教小丫头们识字,食谱、凉饮之类的方子,厨房里人人都能学……”

        负责暗中监视夏盛乔的亲卫说起这些天的见闻,滔滔不绝,字字句句都似在说夏盛乔没心没肺。

        秦宗淮捏捏眉心,让她在书房等着,她能倚着柱子睡了。看来他之前想差了,她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心眼不够。

        贪生怕死,却又狡黠大胆,在他面前放肆无忌,却分明不是那等烟花柳巷被人精心□□出的女子。

        秦宗淮往圈椅上一靠,他很好奇,秦廷胤怎会给他送一个这样的女人?以秦五的工于心计,他送出的细作,必定有将人牢牢捏在掌心的手段。可夏盛乔说叛就叛,显然没有软肋顾虑。

        秦五行事,断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除非,他笃定拿捏住了夏盛乔,确信她绝不会叛他。

        没有软肋要挟,一个男人靠什么拿捏一个女细作,一些以往他从不上心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眸光刹那暴戾。

        他的身边容不得一叛再叛,玩意儿也不行。

        ……

        这日,秦宗淮又带兵出府,夏盛乔送过他,拿出张单子给采办,一如往常。

        采办看了单子,这次苦了脸。因为单子上列了许多胭脂、水粉、眉黛等物,府里从没买过这些,采办自然不懂。

        “夏姑娘,这些精细物,小的眼拙,分不出好坏,要不您指个铺子,小的照着去买。”

        夏盛乔摇头,她哪知道哪家铺子好啊。

        “要不您自个去看看铺子?”

        “我?”夏盛乔一惊,“我可以出府?”

        “怎么不成,”采办挠挠头,“将军不喜繁文缛节,咱们府上也没那么多规矩,您问问她们,她们也都能出府。”

        厨娘等人点头。

        “备车,我要出府。”夏盛乔扼腕,她白白将自己禁足这么多天。

        暑日未尽,天气还热着,夏盛乔不在乎,她想尽快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城中临街的大道宽敞整洁,铺着青砖、石板,两边一排排悬挂着颜色绚烂招幌的店铺,街道上,乘车的、坐竹椅的、步行的人,熙来攘往。

        行人有穿绸纱的,有穿布衣的,有贫有富,夏盛乔透过车窗,观察来往众人,有的步履匆匆,有的一步三看,容色大底是安闲平静的。

        夏盛乔心底一松。她真怕看到一城惶惶戚戚的乱世难民。

        在这乱世,比起府里一众人经历过的人间鬼蜮,被这座城护庇的百姓应该算是幸运的。

        不经意想到带着一身血气回府的秦宗淮,这里也有他的功劳吧。

        “红脂金粉名香铺”——一面清雅的淡粉幌子飘入眼帘,夏盛乔从停稳的车上下来,带着俩十多岁的小丫头走了进去。

        长着一双利眼的掌柜,夏盛乔一进来,就殷勤迎上。

        玉绡轻衫,珍珠凤钗,精致昂贵,这位天人一般的姑娘身份必定不凡。

        脂粉铺进深很宽,布置得整洁雅致,空气里氤氲着脂粉甜香。细瓷胭脂盒,岫玉眉砚,象牙雕琢的粉盒,精致宛若艺术品,夏盛乔爱美的天性被勾起,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这盒、那盒、那边的……”

        夏盛乔一时激情消费,也不讨价还价,点着就要。掌柜的激动得心里直喊阿弥陀佛,眼里只有这位贵客,顾不得旁人了。

        突听一声斥喝“掌柜的”,伴着剑鞘猛砸柜台的响声,铺子里一静。掌柜的打了个激灵,夏盛乔也望了过去。

        两个一身短打、腰束绸带,手里拿着长剑的年轻女子,横眉怒目地看着掌柜的。

        “小老儿一时招待不周,两位姑娘莫气,莫气。”掌柜的连连作揖。

        “我们前些日子在你这儿定的粉,今儿来取,你快拿来。”掌柜的一团和气地道歉,俩姑娘口气虽然生硬,也并未再为难他。

        看着不像是习惯欺凌人的,大概是进来喊了掌柜的,掌柜的没听见才生气的,夏盛乔想着。不过,她们这身武人装扮倒不常见,也不知是穿个样子,还是真的习武练功。

        夏盛乔多看了几眼,赶巧和其中一位对了眼神。

        “你,你怎么在这儿?”那姑娘瞳孔震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你不是在乡下养病吗,你骗六姑娘,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另一个姑娘一看,气得直接拔剑出鞘,“公然欺骗六姑娘,你们眼中还有没有六姑娘,有没有王妃?”

        六姑娘?王妃?

        夏盛乔记忆里一片空白,她不认识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良英、良利,怎么了?”铺子外一道清亮的女声询问。

        “六姑娘,”良英手指着夏盛乔,愤怒告状,“李姑娘没在乡下养病,她在铺子里,身子骨好端端的。他们哄骗您。”

        话音未落,“六姑娘”走了进来。

        夏盛乔一眼瞧见,好个英姿飒爽的姑娘。

        这位“六姑娘”也是一身短打,却是上等的正红绸料,一条黑色刺绣宽幅缎带束在腰上,背着弓箭,一双眼睛冷若寒星。

        她眉间带怒,看着夏盛乔的眼神极不友好。

        “李成蕙,你若不愿,照实说,我绝不迫你,你竟骗我!”

        她咬牙质问。

        李成蕙,这是“女主”的名字。

        夏盛乔恍然大悟,这位“六姑娘”认错了人,将她这替身认成了真主。

        “什么李姑娘,这是我们将军府的夏姑娘,你们认错了人。”跟着夏盛乔的两个小丫头,见她们神色不善,抖着小身板,冲她们嚷了回去。

        “六姑娘”和她的两个女亲兵,一起愣了。

        夏盛乔轻施一礼,“这位姑娘,我姓夏,不是李姑娘。”

        “你不是李成蕙?”

        “六姑娘”满眼不可思议,也太像了。

        夏盛乔拍拍两个小丫头的手安抚她们,对“六姑娘”笑着摇头,“不是。”

        “六姑娘”怒气消散,爽声笑:“我信你不是了。李成蕙出门,不可能只带俩毛丫头。”

        她起了兴趣:“你是哪家将军府的?”

        “秦将军府的。”被贬毛丫头的小丫头挺胸昂头骄傲回答。

        夏盛乔瞧见她神色刹那郑重,她显然知晓这秦将军府就是秦宗淮的府邸。

        而能让“女主”称病避让,这位“六姑娘”怕是大有来头。夏盛乔不想招惹她,招呼掌柜的结了账,浅笑告辞。

        “六姑娘”没拦她,却一路盯着她离开,目光灼灼。

        平静地过了几天,夏盛乔突然收到了“男主”秦廷胤给她的密令。

        密令是她在庙会上看捏面人时,一个小女孩撞她身上,塞进她手里的。

        秦廷胤要她答应六姑娘的要求,参加六姑娘的女卫队,在下个月王妃生辰上,演练骑射功夫。

        他下达命令的字眼冷冰冰的,只在最后加了一句,“你的功劳,我记着。”

        这男人真自信啊,一句“我记着”,就能让夏盛乔为他赴汤蹈火了。

        呸。

        把密令揉成团,夏盛乔想一把火烧了,想想不妥,要是烧成了灰,在秦宗淮面前就说不清了。

        冷静下来,认真权衡一番,她竟对参加六姑娘的女卫有些心动。

        结合秦廷胤的密令,以及她这几天打听的情况,夏盛乔弄清了六姑娘的身份。

        六姑娘是这方割据势力的首领——吴王的亲生女儿,母亲是吴王嫡妻——王妃陈氏。

        吴王从一介草民到一方诸侯,兵多将广,野心勃勃。为了和其他势力抗衡,他不得不称王,却不肯像其他豪杰那般大肆加封麾下文武,刚攻陷几座州县,就急吼吼地称帝封王,以致丞相、王侯之位多如过江之鲫。

        麾下有人发牢骚,吴王在一次酒宴之后,掷碗于案,训斥他们鼠目寸光,得封一些蜗角王侯有什么滋味。他要封就封良田万顷、丹书铁券的真王。

        吴王豪气盈天,挥斥八极,众人被他定鼎天下的野心激得血脉沸腾。

        然而,吴王再能驾驭悍将、能臣,却也无法压制争权夺利的人性。

        尤其是吴王的儿子们一个接一个成年,立下战功,聚拢属于他们的势力。

        如今势头最盛的两位,分别是二公子和三公子,二公子善谋,三公子善战,两人谁都压服不了谁。连出身都一样,生母都是吴王的姬妾。

        吴王妃唯一的儿子——大公子,在数年前为救吴王而死,留下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今年才七岁。

        七岁的病弱孩童,在这要踏着尸山血海打江山的乱世,纵然吴王妃的位置稳如泰山,也没几人愿意投靠这孩童。

        吴王妃出了名的大度贤惠,她生的女儿——六姑娘却心性要强,不肯安坐内宅,要练一支娘子军上战场。

        吴王宠这个女儿,再说乱世之中刀剑最大,对女人的礼教约束不得不放松。就连以贤惠立身的吴王妃,在刚起事时,也上过城墙和兵卒一道昼夜守城。

        只要她不怕疼怕苦,吴王随六姑娘折腾。

        六姑娘折腾着折腾着,折腾到了“女主”李成蕙身上。

        前些时日,三公子攻下合州城,班师凯旋,风光无两。秦廷胤是三公子最依赖的心腹,“女主”李成蕙是有名的才女。

        在三公子的庆功宴上,李成蕙竟带着乐师、健儿献上失传了数百年的《神功破阵乐》。神州沉沦鞑虏之手已过百年,煌煌盛唐那昂扬振奋、驾驭四海充满帝王之气的军乐再次在人间奏响,满堂文武无不激动流涕。

        “女主”李成蕙名动天下。

        心气儿极高的六姑娘,也看上了李成蕙,使人带着重礼,欲聘李成蕙为她的“娘子军”女先生。借助李成蕙的名声,为吴王妃的生辰宴添上一笔光彩。

        不想,李成蕙以病婉拒了。

        六姑娘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憋了一肚子火。李成蕙有秦廷胤护着,六姑娘明知她诈病,也没办法。

        这本是她们这些贵人间的纠葛,偏偏不巧,夏盛乔在胭脂铺里遇到了六姑娘,一头撞进了这恩怨局里。

        六姑娘暂时不和李成蕙较劲了,改要夏盛乔进她的女卫。

        接到秦廷胤的密令时,夏盛乔才知道六姑娘要她进女卫。因六姑娘遣来传话的人,被秦宗淮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秦宗淮认为这是不值一哂的小事,自然不会巴巴地告诉夏盛乔。

        六姑娘又一次吃了闭门羹,这一次是在秦宗淮这里。

        秦廷胤为着这点事给夏盛乔下密令的缘由也清晰了,六姑娘心高气傲,连着两次吃瘪,保不齐会将一腔怒火倾向李成蕙。

        抛出夏盛乔,安抚六姑娘,目的都是为了确保李成蕙平安无虞。

        秦廷胤这是拿夏盛乔给李成蕙挡枪。

        就是不知道秦宗淮回绝六姑娘时,知不知道这里还牵扯着李成蕙?多半不知道吧,夏盛乔想,他要是知道,大概就不会拒绝了。

        虽然是被人当枪挡灾,夏盛乔权衡后,自己也想进六姑娘的女卫。

        她在府里能做的太少,进六姑娘的女卫,或许是一线转机。

        夏盛乔精心准备一番说辞,去求见秦宗淮。

        这两日秦宗淮没有外出,一直在府里,但也没闲着,客人络绎不绝。夏盛乔特意挑晚饭后的点过来,原以为他同昨日一样,趁着太阳落山,天气凉快,带人在练武场上演练火铳。

        “将军在书房里,夏姑娘请进。”

        一进去夏盛乔有些傻眼,秦宗淮只披了件寝衣,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身前长案上摊开一幅巨大的舆图。

        “有事吗,过来说。”

        他凝神看舆图,没看夏盛乔。

        走近他身边,夏盛乔闻到一阵中药的清苦味儿,她恍然,他是泡了药浴。

        秦宗淮寝衣敞着领口,露出一片紧实的麦色肌肤,看起来很光滑,没有疤痕,伤处应该不在前胸。

        没有等到回话,秦宗淮抬眼看她,夏盛乔慌乱移开视线。

        秦宗淮冷肃的俊美面庞漾起隐隐笑容。

        夏盛乔从他这笑里能辨出几分心思来,他大约以为她来献媚邀宠的。

        她有几分说不出的羞恼。

        “将军,”夏盛乔轻咳一声,“六姑娘要我做女卫的事情,有些情况向您禀报。”

        夏盛乔不急不缓地向他禀报精心准备的言词,尤其是向他说明白这件事情牵扯着李成蕙,她认为他没理由不同意。

        “拿来。”秦宗淮不置可否,伸出手。

        怔了怔,夏盛乔想他果然知道,将秦廷胤的密令递上。

        扫了一眼,秦宗淮脸上的笑消失殆尽,转而代替的是一抹凶戾,“你倒是听他的话。”

        夏盛乔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变脸这么快,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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