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等到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殿中，板着脸的中年女人才睁开眼睛。
  眼底没有倦意，也不复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仔细看时好像还流露出一点讥讽的意味。
  她挥手从乾坤袋中召出一幅画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这果然是个魔修！
  燕璟华察觉到施法的气息不对，还没来得及夸自己的敏锐呢，眼神就死死地凝在了被展开的画卷上。
  说是画卷，其实不完全对。
  那应该算是整座城的地图，画的非常细致，哪怕是最狭小的巷道都被如实复刻。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做了很多标记，有的空白着，有的被朱砂的红色填满。
  上面没有任何的文字注释，但就算随便找个人，尝试着把节点连接起来，都能大概猜得出这是座笼罩在定风城之上的大阵！
  就算不清楚魔修的门道，也能猜得出不是什么好东西。
  空白的部分应该指的是尚未布置完成的节点，对比起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
  阵图精密而繁琐，不知道是筹谋了多久的大计划，但联想到魔修，就很难不猜想到屠城等骇人听闻的故事。
  刚才两人对话透露出来的已经足够明显，这位神女很显然不是吃素的，同样垂涎着人的魂魄。
  只是祭司与神侍显然站在定风城这条船上，他们贪恋神女的“祝福”带来的利益，却也不希望过多的损害城池的利益。
  而大巫则是神女的伥鬼，是真正的魔修，也是坚定的神女拥护者。
  这就剩下最重要的问题了，神女究竟在哪里？或者说神女究竟是什么东西？
  神女实力不低，甚至可以说极其擅长幻术，配合着城中的符纹与燃着的异香带来的暗示，城中人在不知不觉间就会受到影响。
  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以神像为媒介来吸收贡品？
  偷偷躲在城里，隔三岔五偷吃几个人，这种小城池根本没人抓得住她。
  如果说是为了“造神”，借助着百姓的信仰进行修炼呢？
  燕璟华在地府的时候体会过信仰带来的磅礴威力，民间传达来的香火充沛、信仰纯粹，她这个皇帝鬼的实力也随着一日千里。
  但这放在仙界也行不通啊！
  在凡间看见修士卖弄一手袖里乾坤之类的法术，那大家必然是惊为天人，倒头就拜。
  可在这里，神仙与修士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
  普通人见了翻山搅海的强大法术，也只是肃然起敬，感叹不愧是高手。
  仙界是很难有信仰的，商铺老板祭祀神女时脸上的狂热恐怕不是因为尊敬，指不定是想到要发财了带来的狂喜。
  如果非要解释，就只能认为神女处在一个不自由的状态下，只能通过神像短暂地降临了。
  一个实力那么强的家伙却不得自由.......。
  燕璟华脸色变了，和魔挂钩又不得自由，很难不想到被死死封印在魔域的魔族。
  封魔阵难道已经出现了那么大的漏洞了吗？
  不，不对，这个神女的力量并不是最开始那样强大的，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喂养中力量逐渐解放，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无法做到随时关注着定风城，只是能偶尔显灵。
  但结合着那个笼罩全城的阵法，若是真正做到了屠城，十几万个魂魄倒灌，它的力量说不准还真的能做到彻底的降临定风城。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清奇的越狱方式呢？
  燕璟华的面色慢慢严肃起来，西洲有那么多没有靠山的小城池，焉知还有多少魑魅魍魉隐藏在水下？
  已知宗门要在西洲建立分宗，她燕璟华是分宗的宗主，招收弟子的来源自然也是西洲。
  而定风城是西洲的一部分。
  四舍五入就是这些魔修在危害她的百姓、祸乱她的领土、影响她的宗门！
  这么一推论后拳头硬了。
  最开始燕璟华只是看不惯魔修准备破坏祭祀，这下好了，她这次准备给神女表演个大的。
  别的时候装死，等后日的祭祀上贡品摆上，你能忍得住不来？！
  *
  秦家兄弟俩发现前辈变了。
  她原本会在他们练习祭祀乐舞的时候坐在一旁品茶围观，现在连人都不来了，就准备了个傀儡替身糊弄糊弄，根本见不到人影。
  别说，那傀儡是真厉害，能说能跳的，要不是前辈和他们通过气，根本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秦子湛羡慕的紧，最大的愿望就能偷偷拆开来看看内部构造，每日就跟在傀儡后头转悠，眼睛看得发直。
  小鬼也发现陛下变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在宗门里疯狂学习术法的那个劲头，夜间出去，白日沉入识海研习各种阵符原理。
  专研那些东西的时候脸上偶尔会不自觉地带出阴气森森的表情，看着就像是什么大坏蛋。
  小鬼一开始还会被吓到，等见得多了觉得这种幕后黑手的体验还蛮带感的。
  夜里出去搞事的时候整个鬼都支棱起来了，颇有一种“我们是坏蛋同盟，天下第一牛皮”的洋洋自得感。

  不过等进到地下宫殿，再次看到那只会流泪的牛时，燕璟华发现这个话痨在耳边的嚷嚷突兀地停了。
  知道这座城有诡异，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做好了打架的心理准备，生怕小鬼在自己干架的时候打扰，就把它团吧团吧丢在了储物戒里。
  所以这是小鬼第一次看到这只牛。
  燕璟华见它这副反应，问，“你又看到了什么？”
  小鬼蠕动了几下唇瓣，声音沮丧，甚至掺杂了点哭腔，“我听见了。”
  它抽了抽鼻子道，“它说，它的孩子才一个月大，被抓走....它吃掉了它的孩子！”
  越大型的走兽容纳的魂魄越完整，也越发显得通人性。
  有为数不多的走兽，魂魄可能已经无限趋近于完整，机缘巧合下罕见地觉醒了灵智，这种情况一般被叫做成精。
  那只牛刚萌生出灵智，意识懵懵懂懂地，导致小鬼转述的时候也颠三倒四，燕璟华好不容易才弄懂了它的意思。
  这趟祭祀需求的牲畜实在太多了，它和刚出生的小牛也被一起被抓了过来。
  祭祀庆典上只需要长得健壮好看的来充场面，所以那些太小、太老、太干瘪或者花色寒碜的就被直接宰杀了提取魂魄献祭给神女。
  负责看管祭品的那几个人常年为神殿效力，长期住在地宫里，知道的内幕多，又口无遮拦。
  仗着这些牲畜听不懂，私下里议论时就给这头牛听了去。
  它知道自己是被拉过来祭祀的，也知道它们会被宰了提取魂魄献给神女吸收。
  看见自己才一个月大的幼崽被拉出去时，它悲痛欲绝。
  它不懂神女究竟是不是神仙，但它知道这意味着幼崽的魂魄被吃掉了，彻底消散于世间，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而它也即将走上这个魂飞魄散的命运，无非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假如它只是普通的牲畜自然不会这样痛苦。
  可是它再一次听见了那些人的对话。
  就在幼崽被拖出去的当天，喂食的人一边提着桶朝食槽里填，一边发着牢骚说死的猪牛羊太多不知道怎么处置，还说剁肉剁得手发麻。
  它看见他们舀出了草料和碎肉混在一起的糊糊，看见自己一无所知的兄弟姐妹们大快朵颐。
  无比荒诞，它终于明白了，那里面就是它的幼崽。
  不知是惶恐还是愤怒的情绪作祟，它暴起攻击了那些人，但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惩罚。
  因为定风城人人都在做生意，畜牧业凋零，找出那么多猪牛羊已经够不容易了，它又长相漂亮，是被预定好了留出来祭祀那天用的。
  甚至他们还怕它饿瘦，强行将它的头压到食槽里逼它进食。
  最后它麻木地咀嚼着，不知道咽进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吐出来了什么。
  它有了自己的思维，学会同情怜悯、爱与恐惧等复杂情绪，进而产生了愤怒与不甘，那种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感染了小鬼，以至于小鬼也跟着难过起来。
  情感，无疑是世界上最具备力量的东西之一。
  燕璟华默然，俯下身来摸了摸它的头。
  同类相食，就连兽也会悲戚愤怒，为什么人会不明白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她固然重视自己的利益，但非铁石心肠，面对那些细小而真挚的情感时同样会被触动。
  识海中的小鬼哭哭啼啼，它直接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体会尤为深刻，哽咽着开口，“它会最后活下来吗？”
  小鬼知道陛下往返于准备祭祀用的祭坛，在那些石柱刻录的符纹上动了手脚。
  但即便是它，也最多知道陛下打算破坏祭祀，并不清楚具体会做什么、最终又想达到怎么样的结果。
  燕璟华的主要目标是神像背后的魔族，至于大巫等人怎么处理，尚且没有想好。
  她站起身，眸光与那头牛乌黑湿润的眼睛对视一瞬，思索片刻，突然问小鬼，“你觉得支景的做法如何？”
  支景？小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那个写《诅咒大全》的邪修。
  燕璟华这段时间忙着消化那套新的符纹语言，没再往后翻，小鬼对那个故事的记忆也就停留在了支景绝地翻盘反杀化神邪修之上。
  按照支景的做法......那不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小鬼兴奋地点起头，带着一点还没消下去的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陛下万岁。
  它一扫刚才的沮丧，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抽了抽鼻子道，“我觉得我们不是幕后黑手，是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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