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说不清怜悯心和探究欲哪个更胜一筹，梁亦辞最终并没有选择临时标记E026，只摩挲片刻他的后颈疤痕。

        被烫伤的皮肤比其它部位更加脆弱，睡梦中的Omega不禁缩缩脖子，将圈进胳膊的脑袋埋得更深，露出蓬松细软的黑发。

        梁亦辞半阖眼眸，神情晦涩。

        在E026归家前，他借口写诗，一次又一次拖延上楼睡觉的时点。

        其间他眺望过三十四回荧光屏钟表，换了三杯现磨咖啡，谋划出七八种送E026前往旧区的对策。

        写下第一行诗前，他解开袖口卷了几折，避免袖口被笔墨弄脏。落笔成句后，梁亦辞哂然一笑，心道自己顾虑太多。

        为方便二次销售，人造人Omega的海马体并不完善。

        等E026前往旧区，几周、半年内都还好说。但时间一长，E026必定是记不清他的。无论梁亦辞用何种方式将Omega送入旧区，粗暴也好温柔也罢，这段记忆终归不过是飞扬的气泡，一戳就破。

        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费心纠结，执着地要在E026最后的记忆里落下好印象。

        跳跃的暖光勾勒出Alpha冷峻轮廓，独处时的梁亦辞美得令人摒息的同时，又寡淡得疏离。

        最后一行诗落成，大门传来钥匙转锁的轻响。梁亦辞笔尖一顿，自圆锥体的光束中抬首，脸部线条逐渐趋于柔和。

        他凝望玄关，Omega削瘦身形逐渐显现，慵懒随性的姿态驱散掉沉沉黑夜，定格出一抹清隽身影。

        E026慢吞吞脱下外套，换好鞋，并没有直接对视过来。

        梁亦辞注目片刻，继续伏案。

        纸张窸窣，Omega信息素渐近，梁亦辞换成更加优雅的坐姿，灵感瞬间迸发。

        他眼珠迅速蒙上一层雾气，慢悠悠想：如果对象是E026，倒也不是不值得花心思。

        这位人造人Omega，总归有那么一丁点特别。

        回忆戛然而止。

        今晚过多的犹豫和柔情，也就此结束。

        梁亦辞指骨突起，圈住E026手腕，将双颊泛粉的E026拉起来，按向椅背。

        醉酒后的E026格外温软。他顺着力道仰起脖颈，用后脑勺抵住椅背。

        Omega肌肤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薄唇微张开时，软软的舌头就抵在齿间。他眼帘耷合，在面颊投下几处阴影，显得格外人畜无害。

        然而梁亦辞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没理由继续信任他。

        梁亦辞按压Omega腕间青色血管，一下下数着脉搏。他的动作不算强硬，由于两人距离过近，气氛还稍显暧昧。

        然而，在吊灯笼罩下，那双祖母绿眼仁却自幽潭转为冷漠。

        后颈腺体作为人造人Omega最珍贵的部位，出厂要求必然十分严格——必须洁净无瑕、光滑细腻。

        E026拥有这么显著的疤痕，狰狞得足以送往焚烧炉重来一回，根本不可能逃过质检员的审核。

        除非……E026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保育基地正常流入销售渠道的！

        “你瞒我的事，似乎比想象中还多。”良久，梁亦辞敛回多余表情，缥缈说道。

        他后腰抵住吧台桌沿，硌得不舒服也懒得挪位。

        Alpha模样俊美，连失望的表情都是一抹风光。那双惯常深情的眼眸渐渐深邃，唇角绷得平直，意兴阑珊面向虚空。

        不多时，他捏捏鼻梁，哂笑出声。

        E026归根结底，不过是某位已故人类的替代品罢了。

        想到这里，停滞的思维重新鲜活。梁亦辞松开握住Omega腕部的那只手，退后半步。

        好在从始至终，他都没对这位捉摸不透的Omega放松过警惕。

        按理说，商品型人造人根本不可能拒绝依赖Alpha，更别提宁愿为了一位无权无势的Beta惹怒买家。

        人造人Omega发展至今，数量庞大，倒也存在过异类。但依照质检局标准，那些异类都是严禁贩售的“次等品”，不应当出现在商业链中。

        更不该像E026一样，被层层挑选出来，塞进纸箱送入梁亦辞的住宅。

        梁亦辞不得不承认，留下E026这么长时间，更多的原因还是他心软了。

        至于心软的原因，他懒得再追究。

        E026睡得前所未有的静谧，安静得几近融化在混沌不堪的暮色中。

        酒精、Alpha信息素、黑夜、疲乏……这些元素在不恰当时机喷涌而出，堆砌出Omega难得的好眠。

        梁亦辞转回脑袋，用视线临摹这张脸。

        经过近端时日的相处，他理应记得清晰E026的相貌。可如今细瞧起来，又觉得这位人造人实在是陌生。

        梁亦辞脑中齿轮锈迹斑斑，转得迟缓又聒噪，以至于无法立即精准分析出E026的立场。

        E026不像政府的獠牙，也不像舍身犯险消灭Alpha的激进派。除却近段时间脾气乖张，整天与一位Beta鬼混，梁亦辞甚至挑不出他别的错。

        即便真的别有居心也无所谓，梁亦辞有信心让他无功而返。

        由于有所忌惮，梁亦辞重要文件全没藏进住宅，与诗歌会的联系也是靠谢守当传话筒，自己压根没露过面。

        可不管有没有造成实质性威胁……梁亦辞英俊眉眼骤然锐利，心想：E026终归都是必须铲除的隐患。

        梁亦辞遗憾地用指腹流连Omega后颈腺体，温柔摩挲下，E026唇色更添一抹殷红。

        不知是舒服还是畏惧，E026瘫在高脚椅上，削瘦身躯间或小幅度发颤。可等梁亦辞撤走揉按力度，E026又扬起脖颈追逐手指，想要对方接着揉它。

        梁亦辞面对E026下意识的黏人，神情极度寡淡。他恶作剧般故意垂下筋骨修长的胳膊，让E026落了个空。

        无法，E026只好在椅背边沿蹭了蹭后颈，继续安睡。

        “早些离开也好。”梁亦辞捏捏发麻指尖，自言自语，“这里不是Omega的人间，是你不该存在的地方。”

        一只迷路的人造萤火虫钻入客厅，好奇地萦绕睡颜恬静的Omega飞舞，将Omega剔透的脸颊映出一份绿莹莹的阴森感。

        满室飘荡的Alpha信息素过分沉闷，仿佛风雨欲来前，上帝献给大地的湿吻。

        不多时，人造萤火虫不堪Alpha信息素的重压，最终恋恋不舍离开了甜美的Omega，从窗缝没入黑夜。

        梁亦辞驱走捣乱的萤火虫，就捞来黑颈环，屈起指骨抬高E026下巴，“咔”一声重新扣好锁扣。

        束缚再度漫上脖颈，Omega下颌线绷紧，不舒服地拧拧眉。

        梁亦辞掠过一眼，并不在乎E026的表情。

        风驰电掣做完这个动作后，他搭住Omega肩膀，唤来扫地机器人处理不慎打翻的酒液。

        毛绒款扫地机器人素来厌恶湿漉漉的脏污。

        它磨磨蹭蹭来，委屈巴巴在吧台下转了几圈，轻轻撞了两下拖鞋，试图向心软的Omega撒娇，以逃避接下来的工作。

        可惜醉酒后的E026并不能护着它。

        最终，在主人冷硬视线中，扫地机器人吸着高脚椅爬上台面，炸着一身细毛，开始清扫污渍。

        吧台恢复干净后，空气中最后一丝酒味也湮灭了。

        E026的巧克力味都变得很浅，梁亦辞抱着胳膊站立，确认起先似有似无的伏特加味，真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他的薄唇勾出一抹冷然笑意，软了的骨头重新恢复正常。

        少时，他不算温柔地将E026打横抱起，绕上旋梯，扔进次卧床铺，头也不回离开。

        黑暗中，E026线条清瘦，陷进床铺的躯壳漂亮得极度脆弱，宛如一片枯叶。

        搭在枕边的手指蜷曲几次，他双腿缩起，侧躺成勺形。

        由于嗅不见熟悉硝烟味，E026素来寡淡的表情逐渐蔓延上小委屈。他动动嘴唇，细若蚊吟道：“教授……别躲我……”

        离开得迅速的梁亦辞没能听见这句梦呓。

        他板着脸推开房门，潦草洗漱完毕，便躺上床跌入梦乡。

        两人在不同房间各自为阵，人造繁星被关在落地窗外，月色刺破不了厚重窗帘，整座屋子暗淡得绝望。

        梁教授向来好眠，然而今晚却翻了几次身，衣襟渐渐潮湿，显然这场梦并不怎么安稳。

        他沦陷进有关伏特加的奇异梦境。

        *

        梦里的他撤去风度翩翩，端坐在摆满教案的办公桌后方。

        他眉头蹙起，拧成死结，十指狠狠相扣，正与一位身穿校服的Omega对峙。

        隔着梦境浓雾，他窥不清那位Omega的模样，只能隐约望见那细窄的腰身，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教授，你的借口太拙劣了。”猛地，Omega跌回沙发，喑哑开口。

        他五指相抵成塔状，将额角贴上手背，自嘲笑道。

        梁亦辞埋首不再细瞧。他潦草签下姓名，生硬强调：“……我是真的忙。”

        接下来，便是一段无意义的车轱辘话。

        最后，那位Omega愤然起身。

        他的衬衣在腰侧拱出松垮褶皱，花纹繁复精致的学院外套下摆也压出一道横印，显现出不同于往日的狼狈。

        梁亦辞捏紧钢笔，启唇欲提醒。然而，面对那道决绝背影，他最终只咬紧了牙关。

        直至门被“砰”一声砸上，梁亦辞停顿少时，撂开钢笔。

        他捂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画面一闪。

        逼仄的酒吧里，灯红酒绿，烟雾缭绕，许多年纪不大的情侣正抱在一团接吻。

        梁亦辞早在搞学术前就厌倦了这种环境，见状他不由得缓下脚步，俊脸没过层层冷硬。

        他杵在门边，抚平从实验室疾步走来学院后街导致的粗喘，束好一头银色长发，再捏紧掌心潮湿的汗。

        然后他环视一圈，很快寻到了那抹熟悉身影。

        Omega独自缩在角落。他的眉骨与鼻梁在冷白脸庞投下阴影，唇形薄而性感，撑脸不正经坐着时，对称的肩胛骨会突出漂亮形状。

        梁亦辞双眸逐渐映出寒澈，死死盯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只见Omega正捻住高脚杯杯脚，百无聊赖摇晃一杯血腥玛丽，任凭酒液附着杯壁，再绵延滑落。

        他神情恹恹，似乎要在黑暗和颓丧里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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