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可怜的一家 1

颜夕没想到这个“忌龙寨”和城市竟有这么大的差距，颠簸的公路两边虽然延绵着秀丽的大山，可是，因为路面被压得高低不平，而且还散落了很多矿石、沙子和碎石，坐在车里都听得到轮胎转弯时与地面沙石剧烈磨擦而发出的尖锐声音，让人非常心疼地感觉这么好的车子在这样的路上跑真不啻是暴殓天物！而且，虽是柏油路，但一辆辆急速穿梭的矿车还是掀起了一片片沙尘，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

        颜夕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会是这样一幅画面，石天作文里山明水秀的“忌龙寨”到底在哪里？是否如他标题所示——梦里的忌龙寨，只有在梦里才那般美丽？

        如果这是家访的事，可以报告给年级组长，让他来组织工作。但石天已经是被开除的人了，谁还会管？况且石天的数学成绩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大名鼎鼎，声名远播，这种“烫手山芋”，丢都还来不及的，怎么还会去“捡”？颜夕望着窗外难过地胡想。

        山路一转，突然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座被“开膛剖肚”的大山，一张张巨大的张牙舞爪的挖土机正忙碌地把一堆堆红色的矿土抓到排队等候的一辆辆矿车车兜里，机器轰鸣，混乱的卡车为了抢道插队而乱成一片的喇叭声，把他们吵得晕头转向。

        在一个岔路口，罗纪停下车来，问了路，然后懵懂地按司机的指示拐上了一条满是黄沙的土路。

        驶出五十米，终于在公路边的草堆里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忌龙寨”村名石碑。

        关上电动车窗，打开空调，罗纪减了档，沿着这条并不太宽敞的山路慢慢开去。

        所幸这条山路虽然有些崎岖，可越走风景越是清爽。渐渐地，把轰隆隆的燥音抛在了身后。偶有些馒头似的小山，点缀在碧绿的麦田里，青翠的松树以及清香的泥土气息是城市里没有的，在宛转的林间小路上，他们边走边看。四野无声，偶尔风过田野，松涛阵阵，花香袭人。转过山腰，就远远地看见了躺在小山环抱中的安静恬淡的小村庄。

        拐向村子的土路慢慢变成了石子路，沙石少了，显得干净了不少，只是躺在路边的牛屎堆渐渐多了起来，有点儿煞风景。颜夕不觉微笑地想起石天作文中的一句歪诗：“远看青山绿水，近看牛屎成堆。”车在慢慢行驶，偶尔遇上一些赶牛的庄稼人，男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车内的他们，女人则用羡慕的目光注视他们，颜夕用友善的微笑回应他们，正如石天在作文中所说的一样，这个乡村还象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大多数乡亲还不懂得一切虚伪的掩饰。随着车身的晃动，慢慢地，远远看来如一幅淡淡水墨画、炊烟袅袅的“忌龙寨”便如水彩泼墨般鲜亮起来。

        这里的建筑不像溪洲城里的高楼大厦，规则而又各不相同地立在城市中央，而是整个村庄的屋顶都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户户相通，错落不堪。改革开放后，农民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有的勤劳致富在先，已经在寨子边用红砖蓝瓦立起了新房，在灰蒙蒙一片的古旧老式土掌房堆里，显得鹤立鸡群，特别抢眼。

        一缕缕袅娜的灰白色炊烟，伴夹着泥土气息的清新空气，飘荡在翠墨的山林上空，更显空灵飘渺。

        罗纪不熟悉路况，只专心地注视着前方，小心地开着车。颜夕则沉醉在这幅山水画中，忘了言语。

        此刻，在前往忌龙寨出事地点的路上，汽车排成了长龙，拥挤不堪。好在在交警和熠州市州城白云社区相关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洪书记一行人的车辆才能慢慢地向前开进。

        走得像蚂蚁，焦急的洪峰哪里还能等，下车，甩门。

        “洪书记！”看性急的洪峰书记开门下了车，刘秘书急得直喊，“小吴快，停车！”

        黄卫东没有说话，赶忙从另一边开了车门，紧追其后。

        路边灵堂被好奇的附近村寨群众和过路司机围堵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堆里只听得见一片凄惨的哭泣声。

        公安和交警同志虽然在一旁勉力维持秩序，但在这群众情绪激动的关口，他们也只能默默忍受着村民的辱骂，用身体挡住叫叫嚷嚷的村民，以及提防着他们手里挑衅的扁担。

        见洪峰书记一行人到来，交警同志马上强制引开了一条过道。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第一眼看见了用草席裹着的平放在路中央的尸体时，洪峰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草席不大，那带血的脚露了出来，一双是和土地一样干裂的枯如瘦柴的老者的脚，另一双血肉模糊，让人看了心惊胆颤！而最边上那一双，虽然干干净净，但看在眼里，却是让人肝胆俱裂——这是一双孩子的脚！这双脚应该套着球鞋，在上学的路上走着，在学校的球场上跑着——可是，却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尸体的旁边，悲痛欲绝的亲人抱成一团，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也有的则欲哭无泪，如痴如傻，像叹眼苍茫大地，似问苦在何方。

        洪峰只觉心口像被铁锤重重擂了一记，沉痛得让他无法呼吸！刘秘书紧紧站在他身后，听着他陡然沉重的呼吸，心里惶然，却是不敢出声询问。

        用树枝做的简陋的临时灵堂上挂着的“天理何在？国法何在？”八个大字在炽烈的阳光下发出刺眼而触目惊心的红光。

        灵堂侧面，则是数十名忌龙寨村民。他们手握扁担，正围守着十几个被捆绑在一起的矿工和司机，还不时有村民愤怒狂言：“如果汤老板还不出面有个说法，就砸死你们作陪葬！”

        火药桶，以及浓冽的火药味，危机一触即发！

        章洋跟在禹静波市长后面，在警卫员开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后才相继来到灵堂前，看见眼前一幕，也暗暗揪心起来。可是，改了情景模式的手机却在他的皮带上疯狂震动起来——高河校长真会挑时间，竟会在这等节骨眼儿上给他来电话。章洋无奈地按了接听键，那边高河校长急促地喊关于颜夕突然失踪的事儿。

        原来刚才，杨文丽以为颜夕病情稳定，就想出去买点东西讨好颜夕，没有想到才回到医院，颜夕却突然消失了，惊骇她半天才缓过神来四处寻找，实在找不着后才想起来报告校长。高河则先大骂了杨文丽一顿，就忙把电话打到章局长这里来。

        章洋假咳了一声，提醒高河，然后心事重重地关了电话。

        可黯然抬首间，章洋却错愕地看见了此时应该在医院里挂着点滴的女友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原来罗纪和颜夕走的是破烂不堪的土路，他们将车子停在村子边的空地后，就听一个小孩子说石天家出了事。在小孩子的带路下他们径直来到了这里。

        因为适才人潮涌动，十分拥挤，为了安全起见，罗纪只好将颜夕紧紧揽在了胸前，用身体环护住了瘦小的她。

        一见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章洋知道高河果然没有乱说！而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的是，罗纪那小子竟然厚颜无耻的整个人都贴在他女友身后！

        乱群之中，章洋屏息谛视，心口突然像揉进了坚硬的冰，尖锐猛烈刺骨的痛向他袭来。

        得知领导来了，原本乱成一锅糨糊的群众情绪更加激动，他们愤慨地陈诉着昌源矿业的种种罪状，警察们被冲击得踉跄退后，却又不得不咬牙用盾牌顶住，临时开出的甬道被冲击得几乎又并拢在了一起。

        这时，昌源矿业的汤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数名保镖的保护下朝洪峰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市委书记都来了，看来，汤文森也慌了。

        洪峰看汤文森还想递烟给他，以及那副笑容满面、无所事事的样子，顿时怒不可遏，厉声道：“怎么，这个时候汤总还有抽烟的闲情吗？是不是要发生了更大的流血冲突你才肯露面？”洪峰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加大声量，用手指着汤总的脑袋：“我命令你迅速和村民达成协议！”

        洪峰这一吼，似雷霆万钧，不但震住了汤总，还震住了白云社区的几个领导，也震住了乱哄哄的群众，混乱的场面竟然安静了下来。群众们都震动又惊喜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洪书记。

        这一暴喝也着实让汤文森大吃一惊，他知道洪峰的脾气，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终于恭敬起来，唯唯诺诺直点头道：“是是是！”

        禹静波市长则冷静得多，只是看了看汤总，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洪峰不满地看了看几个社区领导头上啪哒啪哒直掉的汗珠，压制着怒气道：“马上组织相关工作组，和昌源矿业一起和村民达成协议，安抚百姓，疏通人群和交通，也尽快让死者入土为安！”

        看着鸡啄食般点头的几个社区领导，洪峰冷冷问：“伤员都安排救治了吗？”

        “安排了。”白云社区张建武书记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带我去看看！”洪峰不容置疑地转身，抬了一下下巴做了个请的动作。

        张建武书记面有难色，却只能点点头，转身在前面带路。

        自始至终，洪峰没有对群众说过任何一句解决事情的豪言壮语，可是，他沉痛的表情和愤怒的声音却有着一股说服人心的奇异力量。他不像刚才冲进来、被他们围攻得吓得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的社区领导一样誓言旦旦，他不承诺什么，可是，他的行动却给了他们最大的安慰——电视上的洪书记真的来了，正在努力让权力回归给人民的洪书记来了，相信他不是来说大话、空话的，他是真的来为他们解决事情的！

        情绪激愤的群众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死伤者的亲友还不能平静下来，女人虽然不再嚎淘大哭，却还在一个劲儿的抽泣。男人们虽然放下了扁担，可是，仍旧怒目相向。

        洪峰心情沉痛，在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不能向村民承诺什么，他只能抓紧时间，一步步落实工作。

        在警卫员的护送下，他跟在白云社区张建武书记身后，穿过警卫员用身体挡开的甬道。这条甬道虽然不足十米，可是，他却觉得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甬道两旁那一双双焦虑的、愤慨的、含泪的、悲痛的、怀疑的、期待的眼睛像一块块炽热的烙铁，仿佛烈日灼身，洪峰感到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来，闭上眼，薄薄眼皮下，却是涌动的滚烫泪水！

        罗纪深思地看着洪峰书记沉重的背影在人群里消失，完全没发现身旁的颜夕已经愕然上前，冲到了一个守在尸体旁哭得悲痛欲绝的少年身边。

        “石天！”

        “颜老师！”听到颜老师的喊声，石天更是哽咽得泣不成声，“颜老师！是我害死了爸爸！是我害死了爸爸！我不该找借口，让爸爸焦心！颜老师！我有罪！我是混蛋！我恨自已！我恨自已！”一边喊，一边用头狠狠地撞击停放着尸体的床板，床板被撞得怦怦直响。

        一旁的石天妈妈张秀玉煞白着一张脸，蓬头垢面地呆坐在地上，显然，她受的打击太大，麻木了，欲哭无泪了。儿子这般痛苦的嚎哭，张秀玉也似没有看见，只是目光呆滞地嘀咕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颜夕赶紧死死抱住了石天，乱语安慰道：“石天！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我不该说读了也考不取，考取了也读不起的鬼话！我不该说啊！我不说爸爸就不会硬撑着生病的身子来捡矿为我挣学费！他就不会死！我混蛋！我混蛋！我混蛋！我混蛋……”石天边哭边拼命挣脱颜老题的箝制，又用头拼命撞击着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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