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1

开学了，不再有早读课等着颜夕，她不用再步履匆匆，没有了压力，她却脚步沉重！每天不再有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渴望地望着她，不用详尽地备课，精心地准备，没有了时间的追赶，她却脚步迟缓！每晚不再有明亮的灯光和学生们的问题等待她，她可以熟悉夜晚熠州的璀璨了，可是，她却目光黯然！每天晚上，她不用再去学生宿舍查晚睡了，不用再披星戴月地拖着一身疲惫回家了，可是，她却在夜里醒着，无法入眠。

        今天，她又早早地来到了学校。

        刚到校门口，却见张雨、柏梅等几位老师围在不远处的宣传栏前低声议论着。走近一问才知道，宣传栏里贴的是各个年级老师的周末补课课程表。

        这个用电脑设计和打印出来的课程表设计的倒非常精致，把老师们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分啊分，老师学生们的命根！一中明年的高考，就靠这些骨干教师的冲锋了，而周末就是“地毯式轰炸”的演练时间！

        设计表格之类的事，是颜夕的工作，但显然有人帮她完成了，她的工作就是这样简单而枯燥，在单调而刺耳的机器鸣响中，印刷出校方从全国各地收罗来的最新试题、各年考试卷宗和老师们自已找的或编的习题、全校每周末的“课练”试卷和每个月月底的“月考”试卷，一大摞、一大摞地整理好堆放在墙角，标记好，等老师们来拿，登记、收钱、记帐、入帐。而这些名义上的办公室文秘工作，高河自然会派人来帮她完成。至于那些给领导写讲话稿、工作总结，有了屁大的举动就要给学校写新闻信息，给高河歌功颂德的事，就更不用颜夕操心了！

        可是，真是性格决定命运，颜夕就是享不了这清福。她不但没有因为清闲下来而变得白白胖胖，反而食不下咽，夜不成眠。她在办公室里总算看到了各位老师“题海战术”的“海”有多宽！和他们相比，自已以前布置的作业量真的是“苍海一粟”，也难怪高校长看她不顺眼，认为她不负责任！学生也是，不淹死在题海就算万幸了，哪里还会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和创造自己的未来呢？如果老师们是“镇压”学生想像力的“凶手”，那她也就成了“帮凶”了！坐在复印室里，她痛苦得想呻吟！为什么像石天那样有天赋、有思想、有理想的学生却为学校所不容？看着学生们埋头背书、奋笔疾书，她没有欣慰，有的，只有对这些孩子和祖国命运的担忧！

        然而，现实真的这么残酷？残酷得让所有人都龟缩在壳里，把自己的理想和锐气深深地埋藏，然后言不由衷地活着，强颜欢笑地活着，压抑痛苦地活着，麻木不仁地活着！

        可是，没有自己的心声，没有自己的影子，不就是行尸走肉，不就是生不如死！

        壳里的人！

        风险没有，工资没少——工作，能丢吗？对颜夕的痛苦，同事们则嗤之以鼻，不知她还想要什么？

        全市政治成绩“长跑”冠军张雨老师还特意来给颜夕分析，说她不应该搞那些标新立异的创举，而应该给学生们狠抓狠练，还说，一中可是重点高中，送到这里的苗子都是全市最好的，只要推着点，他们跑得肯定是全市最前面的！不过现在最好，早晚自习都不用上了，让人羡慕嫉妒还来不及呢？有啥好伤心的？

        没人理解她，她也不愿再说什么了。

        失落地走进了办公室，刚坐稳，急惊风的段副校长就叫嚷着冲进来：“颜老师，你快出来一下，不好了，出大事啦！”

        办公室外走廊上果然一片浑乱。闹哄哄的学生举着红色的“反对霸权！坚决要求颜夕老师复课！”的横幅标语，朝她的办公室走来。

        颜夕不由得怔住了。

        “颜老师！你们看！颜老师来了！”看见颜夕，学生们不由欢呼起来，“颜老师来了！颜老师来了！”

        洪颜等几个站在最后面的女同学抢先冲了下来，紧紧拥抱住了她，洪颜粗声大气地说：“颜老师，你还是回来给我们上课吧！”

        “是啊，颜老师，全体学生都希望你回来！”班长普孝虎说。

        “颜老师，为了石天，为了我们，你吃了不少苦，我们爱你！我们拥护你！”

        “对！我们坚决拥护你！”

        “颜老师，我们不喜欢新老师！她就会骂人！骂我们傻瓜！说我们笨！”

        “就是啊！别说人特死板，课上得像追悼会不说，还抱来一摞又一摞的卷子给我们做，说是要帮我们补上！我们哪做得完啊？结果你猜她怎么着？”调皮的洪颜这时都不忘猜谜。

        颜夕虚弱一笑。

        “她让我们抄答案！还要我们把那些卷子背下来！”

        “就是啊！”全体学生呻吟。

        “所以，我们希望颜老师回来教我们！”班长普孝虎快人快语。

        所有学生都住了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了他们的老师。

        段长天笑容可掬地打圆场道：“同学们，你们颜老师这么漂亮能干，所以学校才提拔她，你们应该为颜老师高兴才对，祝福她才对！怎么能扯她的后腿，硬要逼她去给你们教书呢？”

        热切的目光茫然了：“颜老师……”

        “同学们，这是你们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学习！不然，毁掉的可不是成绩，而是你们的人生！颜老师真的不是一名称职的老师……所以，就别这么折腾了，听话，快回去吧！”明明言不由衷，却口出谎言，还声音响亮。她妥协了？

        失望，不解，眼泪——呆若木鸡的学生。

        洪颜则愤愤地扔了标语，大声嚷嚷道：“我们的一片真心都喂狗了，还哭什么哭？走！”说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调头离去。

        学生们走了，却留下了箭镝，笃笃命中了颜夕。曾经挺立的高塔似乎轰然倒塌，她分不清是耳畔还是心底，震耳欲聋的眩晕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虽然正式办理手续的学生只有四十二名，潜能学校还是照例按教学程序举行了一次全校性的大会。虽说全校大会，操场上也才站着四十几个学生，还有学校的几十名教师，场面清冷得让人心酸。

        原本这样的校会可以让其他老师组织，但这是第一次校会，罗纪还是坚持亲自演讲：

        “同学们，欢迎来到潜能学校，当你们看到眼前红色的国旗冉冉升起，也许你们都和我一样感觉到，这里就是中国，而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学生，相信你们将是幸运的。从传统意思上来讲，你们是不受欢迎的人，是失败者。可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不是！正是因为你们的执着和专一，正是你们的与众不同，所以才无法融入传统，也正是因为这些，使你们成为社会真正有用的顶尖人才成为可能！请相信我，潜能学校会把你们塑造成最与众不同的人……”

        台下，掌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

        只是没有排山倒海。

        那一双双黯淡的眸子兴奋地晶亮了，那一张张玩世不恭的脸肃然起敬了——因为从未得到过肯定的他们终于得到了肯定，原来他们不是一无是处，原来他们也有希望获得成功！

        希望是黑暗里的灯，照亮人前进的步伐——还有什么是比希望更好的礼物呢？

        角落里，罗育恒夫妇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们的儿子，难于平息的心酸、痛楚、怜悯、不解啃噬着这对父母亲的心——为了冰清，放弃哈佛，放弃罗氏，却来这穷乡僻壤挨累受苦！他们的儿子到底在干些什么呀？蔡敏雅忍不住啜泣起来。

        “敏雅，别哭！”罗育恒安慰地扶住妻子，却不自禁捏紧了拳头。

        蔡敏雅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眼神哀恻：“育恒，纪儿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是冰清还不肯放手么？”

        “不要胡说！这小子从小在蜜罐里吃惯了，凡事不知天高地厚，等吃够了苦头，自然会回头的！”罗育恒打断了妻子的话，然后抬手招呼站在旁边的文奇过来，“文助理，待会儿叫罗校长到我那儿来一趟。”

        开完校会，罗纪如约来到了父母的别墅：“爹地妈咪，有事吗？”

        “纪儿……”蔡敏雅难过地用手帕捂住了潮湿的眼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停止吧！不管你怎样努力，最后结局都是一样，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罗育恒负手背对着儿子冷冷地开口。

        “不可能。”罗纪一听这话，也同样冷了声音。

        蔡敏雅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脸庞：“纪儿，你要爹地妈咪拿你怎么办呢？”

        “妈咪，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罗纪也伤心了。

        “理解你，凭什么？”罗育恒转过身，暴怒的声音像炸弹一样令人心惊。

        “爹地，我一直都期望得到你的支持，可也一次次在心里否定过！现在看来，我只能说——如果不怀好意，如果要刻意阻止，我真的希望你没来这一趟！”

        “你已经让我很失望了！”罗育恒严厉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就不要再奢望我会支持你！你还是好自为之，早点打消这种荒唐的念头！”

        “接受新思想需要时间，更何况是关系着孩子前途命运的学业大事！我相信，只要给家长、学生和社会理解潜能学校办学思路的时间，学校就会走出困境！”

        “我已经说过，你没有过多的时间来考虑你的成功！你也成功不了！”看着异想天开的儿子，真是怒其不争，罗育恒心烦地暴喝道：“现在，请你出去！”

        颜夕在办公室里晕倒，可把高河急坏了，他立即亲自打了120。

        等颜夕醒来，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自已的死对头杨文丽正坐在床边吃苹果。见颜夕醒了，杨文丽赶紧搁下啃了一半的苹果，过来扶颜夕。

        颜夕艰难地摇了摇酸疼的脖子，觉得脑袋沉重得就像水泥做的，疑惑问：“这是哪儿？”

        “医院啊。”杨文丽扶正了颜夕，让她坐起来，然后又体贴地将枕头垫在颜夕腰后。

        “我怎么儿？”颜夕声音喑哑得连自已都吃惊。

        “你晕倒了！”杨文丽来了精神，“托你的福，我也不用再到食堂里洗菜搅铁铲煮饭了——你不知道，学校食堂煮饭的锅铲用的是大铁铲，蒸饭的蒸子，两个人抱才抱得动！”

        见颜夕反应迟钝的样子，杨文丽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你，晕倒了。校长意识到了，你的工作量太大了——所以，校长就马上把我调来办公室，协助你。我现在的工作就是陪护你，你出院以后我就跟在你身边混了，主任！请多多关照！”杨文丽滑稽地点了个头，让颜夕以为自已是不是眼花，看走了眼？

        待医生查了房，杨文丽热情得过分，主动下楼去给颜夕买牛奶去了。

        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颜夕有点恍惚。看着针水一滴滴输进自已苍白瘦弱的手背上细细的血管里，回到现实里，烦恼重新又袭击了她太过清醒的头脑，她再一次感觉头痛欲裂！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想面对残酷的现实！她真想这样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颜老师！颜老师！”

        “嘘——让颜老师再睡一会儿！”

        她听到了她可爱的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心里一热，睁开了眼睛。

        “颜老师醒了！颜老师醒了！”门边探头探脑的学生们高兴地欢呼起来。

        门呼啦一下被挤开了，洪颜、普孝虎带头冲了进来。

        “颜老师！你醒了？呜——”

        是洪颜在哭？

        颜夕手指微动，她想伸手替潜颜抹去眼泪，她是个多勇敢的小姑娘啊！她怎么哭了？

        “都是因为你啦！净说些伤人的话，你可把颜老师害苦啦！”是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埋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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