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天场

魏朝从战乱频繁的魏武一代至今，与民修养生息已近百年。现如今的和平年间，越是人多的地方，寻欢作乐的地方就越多。勾栏瓦肆、梨园酒楼，闲潭三人还没走到桑街口，便早已发觉此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们脚步不慢，三人都有功夫在身上，在这拥挤的人群中竟也各自保持了从容的步调，不至于被往来的人们推搡至失态。

        临近黄昏，各家屋檐都纷纷挂起了一角宫灯，风十三侧身让过一个拎着两坛酒的男人，远处隐隐有一阵清丽的歌声传来，听唱词似乎是“怜卿，怜卿，便舍红尘十丈软，与卿共白头”。他微微颔首，将这一派繁华收入眼帘，唇角挂着的轻柔的笑容也不由得更为温软真实。

        风十三说道：“虽然早知道桑街热闹，却也没想到会是这般车水马龙的景象。”

        闲潭疑道：“你没来过桑街？”

        “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风十三懒懒一伸手揽过闲潭肩膀，干脆借着他的力在人群里穿行而过，声音在闲潭的耳畔漫开。“我也是刚到平宁不久，只不过与玉娘有几分旧相识的情分在，才勉强在永乐楼里混个说书先生的口粮。倘若我来早一些，说不定就能碰上玉娘所说的降神式的阵法波动了。”

        陈蒙猛地抬了下眼皮，黝黑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又听风十三道：“安郁不必忧心，我等三人的谈话，这天地间唯有风能知晓。”他顿了一下，彻底与闲潭和风十三拉开了一步距离，对风十三的身份愈加怀疑起来。

        闲潭却问道：“说到降神式，我倒有一事问你。”

        “你说。”

        “要论起对君神道的了解，我不及你。但是民间的降神式这么多年只在百年前的京城出现过一次，还是在大洞天寺那种福泽深厚之地。本身勾栏瓦肆之中寻求神明庇护的人就少，更妄论请神了，在缺失请愿之力的情况下，想要成功简直是难上加难。”

        陈蒙迅速在脑中回想起闲潭所说的大洞天寺降神事件，天灾降临京城被毁，最终导致第四君神风陨落，君神庙被尽数推翻。此案被收录在玄机处最高天字卷中，重要性不言而喻。

        风十三沉吟片刻：“也不尽然。勾栏场虽然是烟柳之地，却不能说绝对没有君神信徒，只是少罢了。请愿之力从某种方面来看，能否成功请到君神，也要看发起请愿之人自身的信仰之力。”以及君神自身的偏私。他隐去了后面这句，淡笑着侧过脸，指了指不远处：“好了，咱们到了。”

        在他们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停满了华贵的轿子与车马，小厮们忙着搀扶轿上的贵客，书生们三两成群结伴而行，刚刚那清丽的歌声越发明显，早已换了曲目，女娇客们都以扇遮面，有的在下轿时遇到闺中密友，又是一阵莺声燕语的寒暄。人声鼎沸之中，那奢华的戏院才将自己的真面目露出，高高的牌匾上提着三个锋芒毕露的字。

        小天场。

        “字倒是好字。”风十三挑眉，他自己便有一手好字，自然看得出内里乾坤。

        “可惜挂在了戏台上，该是在军营里更好。”闲潭随口回道，“安郁，买票去。”

        陈蒙翻了个白眼领命去了，留闲潭和风十三先进了场。

        “你摆的统领架子，就是这样使唤手下人的？”风十三早就松开揽着他肩膀的手，改而拨弄自己手上的那串长珠链玩。闲潭坦荡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罢了，左□□给我的副手是办事的，又不是吃白饭的。”

        他早就注意到风十三手腕上的那串银丝珠链，莹润的珍珠细细地串成一串，珍珠与珍珠之间嵌着银丝，绕着他纤细的手腕松松缠了两圈，中间坠着一块通透的翡翠，隐隐雕成一个风字，正被他握在手里扣着玩。

        风十三见状便将手掌摊开：“好奇？”

        “以前没见过。”闲潭抿唇。

        “后来陛下赏的，”风十三笑了一笑，“康宗，那时候你还没醒呢。”康宗是魏武的儿子，离现在也已有百年了。“说起来，我这手链还能抵你们玄机处的三道统领金令呢。”

        这次反而是闲潭点了下头：“这个我知道，陛下后来交代过。”

        “劳陛下挂念了。”

        此言一出，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垂下的眼和丢失的笑都染上怅然，与同时代的熟人谈论起往事时居然才恍然想起，彼此记忆之中那位“陛下”早已是史书中的故人了。

        闲潭抿着唇，他虽有百年修为，可那张脸却被上天怜惜般地保留了那么几分可爱的少年气，虽说站在那一瞧同样是俊朗出挑的贵公子，但看上去就是比旁边的风十三小了那么一两岁。风十三白衣红襟，他则一身黛蓝，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长身玉立，引得路过的客人都忍不住看上一眼。

        其实有点怪。闲潭想，风十三的口吻太熟稔了。他遥遥回忆起百年前那个站在金殿上的青年，发现自己已经快记不得康宗陛下的脸。可风十三这语气听起来好像不久之前才和康宗见过面一样，好像只有自己孤身告别那些遥远的过去，徒步走过这一段漫长的旅行，而风十三只是简单的一个转身，这百年时光便眨眼飞过了。

        这不公平。闲潭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开，打量起这小天场的布局来。然而，细看之下，他的表情不由得严峻起来。

        小天场的布局与别处不同，虽从外面看是个戏楼，但是向里沿着回廊两步走，上了二楼却别有一番洞天。寻常戏院都是在后方支起大幕搭台，听客们各自坐在台下闲聊，身份贵重的则坐在楼上的包厢里。而小天场的布置却好像一个四面包围的观景台，戏台位于最下方的大院子里，占地大，却没见几张席位，似乎全是戏台的地儿。听客们从二楼开始占据走廊，沿着宽敞的回廊摆满了桌椅，三楼向上则是包厢。在东，南，西三个方向各自摆了三个神龛，只是不知是哪位君神的神像。

        “……十三，你看。”他抬肘撞了一下风十三的胳膊，“四角吊起屋檐落，三方神灵镇压，天井开台。这是……”

        “引灵阵。”风十三接道，同样皱起了眉，“不像。按理来说，引灵阵汇聚天地灵气，一般用以温养治愈和法宝附灵。布阵的地方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天地灵气的异动痕迹。可是这里我没有感受到一丝法力的扭曲和汇集。”

        “可奇怪就奇怪在这个不像上。区区引灵阵罢了，随便找个稍微靠谱点的有传承的修行者都能布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要么是他为了不让人看出来这个引灵阵的真实用途所以刻意磨削了天地灵力的流动，要么就是他们要在原本的布置上又添加了一层引灵阵来作为幌子。”

        闲潭默默地听他分析，心道真是非常抱歉，不才在下就是那种书本知识一大堆就是到了实际操作上搞不定的人，你要我布引灵阵我还真不一定能布好。要我分辨是什么阵倒还行，要是实操拆阵解阵，那我就真的两眼一抹黑直接撞墙去了。

        风十三比划了一下高度，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个时候陈蒙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给他们两个一人递了一张票：“三楼拐角的桌子，人太多了。”就这么几个字，闲潭硬生生听出来几分哀怨。“马上就逢魔时了，暂且忍一忍，下次这种差事你别老做大好人，不管是谁拜托你的都别理。”闲潭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死门镇守挤在生人多的地方多少有点不适应。

        三人上了三楼，找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小天场的生意是真的好，这个时辰好座早被定下了，根本买不到票。不过他们也不是来听曲的，有个偏僻点的座位正好观察。风十三轻扣两下桌角，弯了弯眼睛笑道：“安郁可是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可以说了。”

        陈蒙心知他又开启了什么让外人听不见的屏障，也不再惊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闲潭后，他皱眉道：“我刚刚买票的时候偷偷沿着一楼转了一圈，其实回廊走向和二楼三楼差不多，但是走廊全被人用雕花木板封住了口，从外面进不去有看不到，估计只能从戏台那边进去。”

        闲潭道：“一楼的神龛你看了吗？”

        陈蒙道：“看了，东西两个是锁着的。但是神龛前面供奉的香火瓜果都是新鲜的，而且保养的很好。”

        “另一个呢？”风十三问。

        “南边的那个，供奉的是第五君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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