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系
江舒窈入府后先沐浴更衣了番。她这间寝室瞧着像是正屋，门挂厚重帐帘，挡住外面的风霜寒雪，内室与外间隔一道泼墨屏风，纹饰简单粗犷，无一分多余点缀。内室帐帘相通一张矮几，上放了几本行军兵册，矮几旁置弯月刀架，上面空旷无物。
她眼眸一动，目光在刀架的纹路上一寸寸刮过，莫有有种熟悉之感，往昔的话一一浮现在耳边。
“你都是安北侯了，为何还要自己动手做刀架？”
“刀是武将贴身之物，如同性命，自然要多加呵护。”
她不悦，哼了声，“那今夜同你的刀去睡好了。”
男人朗声发笑，抬手收刀回鞘勾住女郎的腰在她唇上重重压下，呼吸都是烫的，“你比我的命还重要。”
……
江舒窈指腹轻轻触碰着刀架的暗纹，眼眶徐徐湿了雾气。
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连下刀走向都一模一样。
“公主，府中管家顾坪求见。”霜降轻叩了两下门，在外道。
江舒窈倏然回神，收回抚在刀架的手擦掉眼角的湿。
“什么事？”她冷下声。
霜降一怔，觉公主不大对劲，没敢多问，继续说：“管家来向您交代府中事务。”
江舒窈到朔北是师父算出的一卦，西北可避凶避疾，去灾免难，师父多年未占卜，现下为她算出的卦象必是极为紧要。再者她来这还有一因，他出征前曾说，若有可能，去朔北一趟。
所以，她来了。
但她从未想过要掌管府中事务，也从未想过真要做那个男人的妻子。
“不见，让他回去。”江舒窈又看向摆置的弯月刀架，唇抿了抿，“再去收拾间寝屋。”
……
顾坪摸了摸额头的汗，“公主当真这么说？”
霜降微微福身，“公主尚不适应朔北寒凉，舟车劳顿身感疲乏，对府中事务也不甚清楚，劳烦管家再看顾些时日。”
这话是做足了礼数，顾坪暗暗感叹不愧是长安皇室，即便推拒也让人如沐春风。
他忙回礼，“姑娘言重了，管家得公主都护信任，是我等之幸事。”
霜降微微笑了笑，“还有一事，公主喜清净，不知这府上可否能再收拾间清净的屋子出来。”
管家惊诧片刻，心道这哪是喜净，分明是在说公主就要与都护分房睡能如何？
他心里遗憾惋惜，方迎人时他去过了，昭和公主姿容秾丽，窈窕出尘属实为世间绝色，大都护几近而立尚未婚配，身边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老夫人着急，他心里自是跟着着急，如今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貌美女郎，又得圣旨赐婚，同吃同住，即使没见过面，日久也能生情，可大都护尚没回府，公主就要分房，偌大的都护府，日后两人怕是连面都不能见上。
顾坪想再争取一番，为难道：“霜降姑娘，府中是有清净院子，只是这婚事毕竟是皇上亲赐，若是传出去恐怕……”
“管家放心，出了事怪不到朔北头上。”霜降温和说。
话头堵死，顾坪哑口无言。
当夜，西院灯火通明，下人前前后后收拾一个时辰，终于腾出一间屋子。
顾坪存了私心，几处院子唯有西院距主屋最近，他倒底想大都护与公主能真正缔结连理。
西院正屋门上挂了锦绣繁复花纹的帘幔，室内生火热炭炉，铺暖适绒毯，妆镜匣盒，竹帘翡翠，浓香暖玉，无一处不精致华美。
江舒窈对镜卸了步摇耳铛，以帕拭净口脂，眼尾勾着一抹浓重的倦怠。
“公主，安神香燃好了，您快些入寝吧。”霜降清楚公主每每这时都会想什么，自从驸马战死，公主愈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整日无精打采，入夜却又会难免，她压下心底酸涩，出声提醒。
江舒窈敛下眼，好一会儿迟迟起身向屏风里走。
月朗星稀，风沙呼嚎，远隔蒙池的另一方战事胶着，马声嘶鸣不断，刀光冷冽沉冰，犹如嗜血的兽狂乱血饮。
半刻钟，死尸遍野。
“禀大都护，突厥细作已尽数铲除。”一甲卒巡查回来抱拳回禀。
霍绍撑刀立在骆驼草前，一张脸犹如刀刻，轮廓分明，此时他半眯着眼，眸中喋血的杀意尚未退尽，月色下那张脸也显得亦正亦邪，难辨善恶。
“留的那个活口呢？”他哑声问。
甲卒面色惭愧，请罪道：“属下看护不力，让人吞石自尽了。”
霍绍倏然收刀入鞘，“自己回去领罚。”
“是！”甲卒神色恭谨，未变半分。
马停在灌木后，霍然扯住缰绳翻身凌跃而上，长刀横卧在马前，像驯服沉睡的兽。
“回城！”他高喝一声，两手震缰，快速向前急行。背后数十马匹兵卒追随，铁蹄踏地，嘶鸣马声响彻天地。
入合余城后天色初晓，城门大开，霍绍带人赶回军所。
卯时军所兵练声已然震天，霍绍扔了缰绳巡视一圈方回官舍。
连几夜抓突厥细作都没得合眼的时候，霍绍跟着去的人回去休整，自己到净室冲水。
水珠滑过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颌直到了脖颈。自幼习武，背腹肌理分明，线条紧实有力，腰身精窄，背脊线条齐齐收入腰间，仿似山林有力的豹子。
霍绍冲完水，大冬天也不闲冷，赤膊出来，抽出一条大巾仅裹住了腰腹，到外间随意翻找出一件外衫着身。
没等坐一会儿，外面人火急火燎地朝屋里大吼，“大都护，大都护蒙池来信了。”
陈柳呼哧呼哧跑到门外，整衣拱手，“大都护，蒙池传信。”
霍绍道：“进来。”
陈柳乐呵呵进去，双手奉上蒙池信笺，一脸八卦相。
“大都护，听说长安公主到都护府了。”
霍绍瞥他一眼，“想说什么？”
陈柳挠挠后脑勺，“合余这边也没啥事了，您快回蒙池看看吧，别让公主等急了。”
实则他们心里确实这般想法，都巴望着大都护回蒙池，毕竟是天家公主，怠慢了免不得受怪罪，而且大都护好不容易肯娶了妻，虽是被迫，总也比枕边没女人强。陈柳兀自琢磨，正想再说点啥，见大都护朝他示意。
陈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步走过去，刚要说话，后颈就受了一击，疼得他龇牙咧嘴。
霍绍说：“这么多废话，没事我给你找人练练手。”
陈柳哪敢跟大都护找的人练手，还不得把他打得半个月下不来榻。
念此后背冷汗簌簌流下来，陈柳打了个哆嗦，连忙摇头讪笑，“属下想起来那帮新兵蛋子还没训，属下告退。”
门掩好，霍绍打开那张信纸。
高嘉如汇报军情般简短，了了几字，“昭和公主至府，落西院。”
霍绍在西院那二字多看了两眼，不觉好笑，她人嫁到这还要把关系撇得那么清，图什么。
……
许是日夜车马劳顿，江舒窈这夜出奇好眠。
霜降起来打水要伺候公主梳洗时又被管家顾坪拦住，“霜降姑娘，昨日公主劳累，有一事我尚没说清。”
“何事？”霜降拧眉，直觉这事棘手。
顾坪一咬牙，全都交代了，“老夫人听闻大都护成婚，特地从余姚赶回蒙池，今日晌午前就能到都护府。”
“什么？”霜降惊诧，“霍老夫人可是霍王氏，安北侯的表姑奶奶？”
顾坪知安北侯与霍老夫人的关系，也知安北侯就是昭和公主死去的夫君，眼前事如一团乱麻，不怪上面乱点鸳鸯谱，只是表侄媳嫁表叔在民间也是罕见。
“你怎么不早说。”霜降咬咬唇，心里思量该如何跟公主开口。
顾坪说：“霜降姑娘，您看现在公主毕竟是都护府的人，霍老夫人是大都护生母，公主怎么也是要去见见的。”
昨日他连公主的面都没见着，生怕公主也不去见老夫人，等大都护回府，他可如何交代。
霜降很快冷静下来，道：“这事交给我。”
毕竟是公主的婆母，如今身在朔北，总不能落人话柄。
霜降捧净盆入室，江舒窈紧了紧衣领下榻，“怎么来的这般晚？”
她掀开帷幔，眼眸隐隐困意，却较往日清明许多。
霜降福身，“公主昨夜睡得可好？”
江舒窈点头，“师父卦象果然精妙。”
能让她安睡之地，除了他和这间屋子倒是没别的地方了。
霜降给她捋发梳洗，“公主自来了朔北，人都感觉轻快了。”
江舒窈看她，“府里是又有事了？”
霜降心叹公主心思机敏，什么都瞒不过，老实道：“霍老夫人今日回府，您可要见见？”
霍老夫人，霍绍的生母，霍庭然的表姑奶奶。
江舒窈成婚那日霍老夫人并未来府，只是从他口中得知霍老夫人为人和善，待人敦厚，是一个开明的老太太。
她抿了抿唇，眼眸微动，他称赞过的人总不会错。
“窈窈，若得了机会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的表姑奶奶，她定会喜欢你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总把霍老夫人挂在嘴边，大抵霍老夫人以前是真心疼过他吧。
江舒窈敛下思绪，启唇道：“取我那只父皇赏赐的玉如意来，等会儿给老夫人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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