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之花园 二
阳光明媚毕竟不是英伦的主旋律，白兰度到访那天的傍晚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天气一时变得十分湿冷。
泰勒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在回程的马车上忍不住打了会儿瞌睡，当晚就发起热来。第二天前去报到的纳吉尼看到老太太那张苍白憔悴的脸给唬得不行，继而又十分佩服这位女士的敬业精神，居然还能准时起床。
撒泼打滚的把老太太劝到了街尾的帕萨特先生家——退休医生，泰勒夫人的老主顾。可病去如抽丝，纳吉尼鞍前马后小心侍奉了半月，泰勒夫人衣服倒是利落的赶出了几套（职业病，拦也拦不住……），只是身体还没好完全。眼看到了约定的日子，纳吉尼坚持随行，于是两人一起坐上了前往肯特郡的马车……
纳吉尼把毛毯盖在泰勒夫人腿上，转过头去看车窗外飞逝的风景——马车驶出城区后，道路两旁尽是大匹大匹的蓝色风信子，微风拂过，仿若海浪般粼粼起伏，绵延无尽头，让人感觉浪漫而寂寞。
纳吉尼记忆中的春天，是灼灼其华的桃之妖娆、芳菲无限的梨花带俏、和关不住的雨润红姿娇……那些浓艳无匹的画面跟眼前这片沉静的蓝色海洋格格不入，让人莫名有些惆怅。
所幸这世上所有的神灵，无论辖区何处，大概都赞同好人有好报这一最高指导方针。抱着照顾老太太的好心随行而来的纳吉尼，在扶着泰勒夫人走下马车的那一刻，除了被眼前晶莹璀璨的建筑震撼不已之外，更是为不远处的那一抹嫣红激动万分——那是暖房里的一树桃花，在巨大的玻璃罩顶下美得像水晶球里的幻影。
被接引人带着，一路穿过繁复的园林、绕过华美的建筑，最后甚至穿过了一堵开在草墙上的门（如果没有人从里面打开，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发现这扇门），泰勒夫人居然告诉纳吉尼不必跟着她进去，可以自己到处逛逛，差不多时间回来就行。说着看了旁边的侍从一眼，后者立刻乖觉的表示稍后会在外面的某个地点守候，以便泰勒夫人的“助手”回来时为她带路。
打死纳吉尼都不信这事没点玄机，但世事就是如此，越是有玄机的事，最好能避则避，否则一不小心就被“much……”=像我等良民还是看桃花去吧。
顺着记忆往回走的纳吉尼感觉十分良好的分花拂柳大步而行，五分钟同样十分愉快的、迷路了……绕了几个圈子之后索兴随性而走，反正这里处处皆可入画，再加上这一路细看，她才发现之前所见的玻璃建筑根本不是暖房，就是宫殿的一部分——整个建筑的外墙和屋面竟都是玻璃！若不是外面的花树掩映，甚至可以透过玻璃墙壁一览无余，委实是通体透明、璀璨可观！
怪不得一下马车就有种被闪瞎眼的感觉……纳吉尼一边逛花园，一边感叹资本主义老财真有钱啊！如果她的历史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话，这个时代的老牌资本强国在世界各地的殖民掠夺达到了顶点，分无可分、刮无可刮，大家只好打个群架重新瓜分一下。唉，真是白骨浇筑的精品、血肉堆砌的繁花……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英国的如此特别的建筑，十有八九就是那座被印在高中历史书工业革命那一章，被作为教材配图的水晶宫了——纳吉尼记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她当时上课开小差，在水晶宫的插图上画了个霸气侧漏的老龙王，结果被老师抓现行，拎着教材绕场一周让她被同学们看了个大热闹不说，还罚纳吉尼把整章内容抄一遍，带图的！你说她怎能不印象深刻？唯一空白的，只是本应写在书本扉页的名字，和身为走读生的自己放学后应该回去的那个地方罢了……
一个人看风景就一个人看电影一样，有说不出的韵味也有挥不散的寂寞。滋味如何全看当事者是乐天无忧亦或多愁善感，纳吉尼不能说无忧无虑、但胜在她是个善于漠视某些情绪的人——其实谁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扰，只是有的人放在眉间心上一开口就凄切万分，有的人却藏在心底不动声色罢了。
通俗一点——逛园子逛的空虚寂寞冷我会说吗……
绕过一丛低垂的紫藤，纳吉尼在一把几乎被枝叶挡住大半的长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仰头闭目，把被春日晒得发烫的脸埋在树荫里，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微风轻轻略过树梢，叶子发出耳语般的沙沙声——周围一时静极，纳吉尼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躲在葡萄架底下偷听恋人絮语的捉狭鬼，有一种秘密的欢乐……等等、好像……真的有人在说话——
“好久不见……亨洛克夫人……”天生的性感磁性加上刻意的停顿低回，十足杀伤力的男声，耳熟得让纳吉尼头顶冒汗。
“哼~~~”这娇嗔那叫一个一唱三叹。“亨洛克夫人？白兰度，你好狠的心啊……”
这种开场白……纳吉尼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满脸黑线的想到了那句“当初晒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换旧人了，叫人家牛夫人！”
接下来只听“牛夫人”浅嗔淡怒，轻娇慢嗲，声声柔情、句句刻骨，真是百炼钢也要化作了绕指柔。
白兰度也不简单，四两拨千斤，半甜不腻的暧昧情话说起来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半天不带一句重样的！实在让纳吉尼佩服不已。
难得“牛夫人”竟不依不饶，但求山盟海誓，坚决抵制暧昧。“你少拿那些好听话糊弄我，当我是十几岁什么都不懂的蠢女孩吗？被几句好听话就骗得团团转。白兰度，是你先招惹我的！”
“可是夫人，当时我可不知道……眼前的美人已经是别人花房里的玫瑰了。高贵的夫人，我一向是个规矩的人。”
这话说的，只跟他有一面之缘的纳吉尼都想笑了，果然，“牛夫人”冷笑一声，声音因为带了点凄厉而显得尖锐。“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要是也有心的话，形状大概就跟池子里的千瓣莲一样，每一片花瓣都藏着一个姑娘！”
纳吉尼暗赞一声好文采！都忍不住要拨开紫藤花看看这位夫人了，但是眼看着这出“你是风儿我是沙”的言情剧，就要切换成“你要对我负责”的伦理剧的节奏，纳吉尼实在对这种狗血大戏没什么兴趣，也不再听二人的对话，蹑手蹑脚的起身，准备悄悄溜掉。
刚从椅子上挪下来准备拐进左边的岔道，三月底的春风送来一句“……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不告诉你父亲和水晶宫的秘密……哼！可这哪里是什么秘密，人人都知道我父亲被迷走了魂儿做了荒唐事，只不过没人知道详情罢了，就连我，所谓最受宠的幺女比你们知道的也多不到哪儿去。我只知道水晶宫里有一个妖精！白兰度，为什么人人都为之魂牵梦萦？就连你，浪子白兰度也想一探究竟？”女人顿了顿，质问一般的语气缓了一缓，轻如梦呓，“我以为，你和那些肤浅的男人不一样……”
纳吉尼觉得吧，这位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的夫人思维十分有趣。从这有限的几句话里可以听出，她一定十分嫉恨那只所谓的“妖精”，因为她/他吸引了包括了她父亲在内的很多人（大概这些人都对她十分重要）的注意力，她内心里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为那“妖精”神魂颠倒，真是太土鳖、太没见过世面了！然后遇到白兰度这么一个“万花筒”，觉得以他的“见多识广”一定能成功免疫!
她不在乎白兰度对自己有多少真心，甚至她就喜欢这种对感情不屑一顾的风流浪子。可没想到，白兰度也对那个什么“妖精”产生了兴趣，甚至还为之疏远了自己，瞬间就觉得人生观价值观又被刷新了一遍。
水晶宫有没有“妖精”不在纳吉尼的考虑范围，但这位夫人显然已经有了心魔。要不然她怎么会看不清，优秀猎手的天职就是不断寻找新猎物，猎艳猎艳，怎么可能对这种带着香艳色彩的传闻不感兴趣呢？这一大堆胡思乱想其实也不过片刻，但就是这片刻的停顿，让呆立在路口的纳吉尼被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的“牛夫人”看了个满眼……
亨洛克夫人：“……”
纳吉尼：“……”
白兰注意到同伴的异样转头看过来，看到呈呆滞状态的纳吉尼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居然还抛了个媚眼，电力强劲得仿佛自带聚能环一样。在这种面前站了个“牛夫人”的情况下，纳吉尼简直觉得自己要夭寿。
不知道是发现自己被偷听的愤怒还是白兰度的媚眼做的孽，亨洛克夫人立刻就发作了，“你——你怎么敢！没教养的小鬼——”说着竟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纳吉尼，但激动之下这么做了之后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她所受的教育显然不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小女孩怎么样，事实上连破口大骂都拉不下脸来，一时间憋得不行。下意识转头去看白兰度，恰好纳吉尼也用求助的目光望过去——
谁知道白兰度居然好整以暇的理理衣服，笑得云淡风轻。“宝贝~你怎么在这里？”
这种时候表明大家认识这不添乱吗？大哥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吧！纳吉尼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一瞬间被抓得生疼，也火了。你们的恩怨关她一个小毛孩屁事，遂用尽全力大喊一声：“爸爸——！”
亨洛克夫人：“！！！”
白兰度：“……”
十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纳吉尼目送着“牛夫人”掩面而去的身影，揉着发疼的手臂想，这就是所谓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吧。她看了看毫发无损的白兰度，只可恨一男一女也许会相爱相杀，在多出来一个人的情况下却往往导致同性相残，还不管有没有道理，因为感情本来就不讲道理……
大概是接收到纳吉尼愤愤不平的眼神，白兰度哭笑不得的说，“纳吉尼，不用这么害我吧。”
纳吉尼奇道：“既然你都认为自己是‘被害者’了，还不赶快去追？”
白兰度微微一笑，斜睨她一眼，“你来了，我还追别的姑娘做什么呢？”
纳吉尼打了个寒颤，深深怀疑自己自己遇到了传说中“大小通吃”的情圣，不禁十分想问问白兰度有没有看过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相信他一定会把那位光华公子引为毕生知己的……
白兰度上前几步，伸出手。“有荣幸请可爱的纳吉尼一起欣赏这座美丽的花园吗？”
正常来讲，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帅哥不去追另一个大美女，反而陪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种情况，帅哥不是亲戚就是人贩子！
白兰度显然和她非亲非故。于是纳吉尼谨慎的退后一步，“你不是要找泰勒夫人吗，她今天就在水晶宫，要不要我去给你通报一声？”
白兰度看着小女孩这副一级防备的模样，被逗得笑了出来，“你这倒是机灵，还会绕弯子警告我泰勒夫人也在……怕我卖了你吗……”笑着笑着，却突然想到什么似得，渐渐收了笑容。
纳吉尼看着白兰度好看的眼睛望着自己，自己小小的倒影在那双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可见，但纳吉尼却明显的感觉到，眼前的男子根本没有在看自己，他好像陷入了某个回忆，突然之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但几乎是一瞬之间，白兰度就变回了白兰度，一种耀眼而绝望的魅力重新回到了这个俊美男子的身上，好像披上了战衣一样。
他走上前摸了摸女孩子的头，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声音温柔得让人心碎，“我陪你去看花好不好，还有小松鼠和小麻雀……只要你开心，小女孩都应该开开心心……”
纳吉尼不是小女孩，但不知何故，她还是回答：“那你知道哪里有桃花吗？”
……
缘分这种事情就是这么奇妙，难以言说，却足以使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一起走在初春的清风暖阳下，并肩看异国他乡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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