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死不得所,志非可夺 上 。
辰甫安向来是个懂得享受的人,就连幼年的书房,也布置的极为精巧。重重游廊奇花异草,将这小小一个藏书阁环绕起来,如同星河拱月。
但这时节,很多花都已经谢了。辰台未破的时候,每年会有女官奉命来修剪枝条,让这地方别具一番风采。今年却没有了。新入宫的人还没来得及打理这里。
不时有几根长长的枝条探到游廊上,蜿蜒着或干枯了。它们已经不复繁茂,如同人垂死时伸出的双手——哪怕这时候阳光强烈而明亮,秋风习习,一切都澄澈无比。
辰池慢慢走着。明明已经面目全非了,甚至细细看去,游廊上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青苔。但她走的时候却闭着眼,轻车熟路的,神情安然而宁静。
仿佛这里还是多年以前,那样有人精心打理、幽静清凉又生机勃勃的地方。
她幼年多少次缠着辰甫安,就是跑到这个地方。有时候探过游廊的栏杆去够一串累累的果子,有时候看远处的花开得好,便与辰甫安一起翻过去,一路踩着举世罕见、精心修剪的植物,掐下某朵带着水珠的花。
辰池走到一个拐角处,忽然停了下来,睁开了眼。众人不知所以,也停下了。秋水问道:“殿下?”
辰池打量了附近一下,目光在游廊西侧停留了一瞬,道:“方才忽然不适。无妨。”
她六岁那年,辰甫安刚十三岁,每天被一群儒生一口一个大业烦的不得了,便偷了当时御史花了千两银子买来的碑帖,和辰池一起丢到了这附近。就在游廊西侧。后来那御史发现碑帖不见了,竟然哭到肃帝面前去。当时肃帝也觉辰甫安太过顽劣,将他重重打了一顿,但没有证据,他又死都不肯承认,最后也便不了了之了。
刚刚辰池忽然想到这事,一瞬间竟想去翻翻那本帖子。这冲动来的那样强烈,以至于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
秋水上前一步,站到了一个方便扶住她的地方。辰池继续向前走。
她闭着眼走完了这条游廊,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一个透明的辰甫安在她面前。那个辰甫安让过她幼时举起的两条胳膊,握着她腰侧笑着将她举起来,在宫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下神采飞扬地转两圈——而后将她扛在肩上或抱在怀里跑向游廊深处,一边兴致勃勃给她看新搜罗的一株植物,一边任她将自己的耳朵玩的通红。
身后的宫女嬷嬷每次见都大惊失色,说什么长此以往辰甫安的耳朵会长的非常难看,甚至变成一对丑陋的招风耳,可是辰甫安却一直不以为意。
玩累了,兄妹两个就这样走过这里。小孩子的世界,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物是人非。辰甫安还是少年时,意气风发;辰池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穿着好看的华衣盛服,握着辰甫安的手指,一个不注意就脚下一绊,摔趴下去。
只可惜啊。
这好看的书房游廊,已经没有了主人,日渐荒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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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争帝就在游廊尽头的书房。他常常来这个地方。近几天辰池身子太过虚弱,他便只在几个侍卫的看管下前来。
五百侍卫悄然无声包围住书房,辰池在门口歇了许久,才带着秋水尚枝走进去。燕争帝正在看书,抬眼见是辰池,便笑了笑。
“今天精神这般好?”
大概是因为近日来没怎么思虑谋算,他似乎年轻了一些。再加上这会阳光正好,这一笑,竟有些好看。
辰池便也微微弯了弯唇角,道:“很难得。”
她今日的确是难得的精神。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
燕争帝心里一跳。他对断心铃知根知底,大抵猜到了些。
辰池在燕争帝对面坐下。燕争帝为她倒了一杯茶。
而后燕争帝不经意般地看了尚枝一眼,道:“尚副统领今日着装似乎极为郑重。辰欢城里,是有什么事么?”
辰池没有动那杯茶,只道:“已无事了。”
燕争帝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这里看书,发现了一幅画,画得倒颇有意思。”
辰池问道:“是什么画?或许我还认得出,拿来给我看看罢。”
燕争帝便从旁边拿了一轴画给她,顺势起身,站到她旁边,手轻轻搭在她肩头。
两个人都和和气气的。尚枝不太懂,这样的乔禾,怎么可能就是一个皇帝呢。
辰池把画展开,正是这园中景物,不过那是多年以前,园子没有鼎盛又荒芜,看去依旧十分普通。画者笔力强劲,落款却偏偏歪斜稚嫩,甚至一笔之间浓淡宽窄犹有参差,生生毁了一幅郁郁青青好景色。辰池轻轻摸了摸这画,又将它合上了。
燕争帝问道:“你认得?”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的像是雏鸟的羽翼上第一寸光。
“嗯。”辰池道:“这是二哥的画,当时我倔,非要自己落款,现在才明白二哥当时有多让着我。”
燕争帝双手虚握了一下,才不经意般抚过辰池的手,拿过了那画卷。
“不高兴了么?抱歉,是我不对。”
他举起辰池的茶杯,问道:“要不要喝茶?”
辰池摇摇头,对燕争帝道:“没事。你坐过去吧。”
燕争帝乖乖巧巧地坐过去。
便听辰池道:“听说我皇兄已经战死沙场了。”
燕争帝顿了一下,语气一瞬间就淡了下来:“安帝陛下……这样的人物,必定是死得其所。封才,节哀罢。”
他叫的还是辰池的字。辰池唇角似乎又弯了弯。她接着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皇兄是怎么死的?”
燕争帝也看向她,道:“当然不知。”
“原来你还不知……”辰池叹息了一声。
而后她又笑了笑。
“燕桥的唐广将军亲自下的手,陛下竟然不知道么。”
燕争帝不言。
辰池微微侧了头看他。尚枝顿时拔剑站在她身前,一声清喝:“来人!”
胡炳烈顿时领了一个小队破门而入——但同时响起的,却是他身后、刀剑入肉的声音。
他诧然回眼,却见自己身后的四百余人,已自相残杀起来……他这一愣神的功夫,眼前就已经倒下了好几个人。
他不敢再犹豫,正要冲到辰池身边,却忽然身子一软,被门槛生生绊倒在地!
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必定是有人投了毒!
来不及多想,身后风声已经起了。他拼力一个翻滚躲过致命的一刀,却见自己身侧的几个侍卫也无力倒下了。一时间□□声响成一片,血液在地上形成无数个窄小的水泊。他仰面望向辰池——幸而尚枝还能站着,一柄剑亮的几乎要灼伤人眼。
他刚刚放下心来,就被人一剑捅穿了喉咙。
这批人杀人的时候自己却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放耳听去,只能听见□□与惨叫——惨叫声一声一声连成一片,渐渐漫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晌午,又染上血腥的味道。
辰池骤经巨变,却依旧波澜不惊。这早在她的意料甚至默许之内——她甚至杀了慧空,让燕争帝死无对证。
尚枝已挺剑与燕争帝缠斗在一起。
辰池示意秋水把茶端到自己嘴边,安然喝了一口。
那是燕争帝倒的茶。
所以他一个分心,腰侧便被割开了一条大口子。
那批忽然现身的人杀到门前,便驻了足。辰池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隐约听杀声已经歇了,便淡淡道:“尚枝,住手罢。”
她从容的仿佛没有败。
但她声音太细微,尚枝竟没有听到,与燕争帝你来我往,甚至略占了上风,虎虎生威。
辰池咳了一声,抬高了音量。
“尚枝,回来。”
尚枝一剑逼住燕争帝,头都不回,咬牙道:“三殿下,再稍待片刻,我定取了这人项上头颅,为辰台报仇!”
辰池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先住手罢。”
尚枝这才不甘领命,收回剑来,又站到辰池身侧去。
但她紧紧盯着燕争帝,全神贯注,手就按在剑上,有一点响动,便欲拔剑出鞘。
她额头上冒出汗珠,几乎带着生命的热力。
而后燕争帝走到辰池面前。辰池也站起身来,忽而敛眸一笑。
她声音低微,显得喑哑而温柔。她道:“我记得我与尚枝打的赌。没记错的话,今天是第四天。”
燕争帝盯着她,眼神里露出一丝很苦的笑意。他道:“不错。”
辰池便道:“看来我是赢了。”又转头吩咐:“尚枝,将滨光归还给我罢。若无人伤你,便不必动手了。”
最后她又看向燕争帝:“按赌约,尚枝每年还欠着我一壶好酒。你不要让她赖账。”
一边说,她一边缓缓接过了剑,拔出它来,无力地抵住燕争帝胸口。
她连剑都握不稳。燕争帝几乎感受不到它,身子竟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隔了一柄吹毛断发的剑、一线绵延浩阔烽烟四起的国疆,他深爱的女子,一把细若游丝的声音,无情地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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