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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鸩鸟其毒


药汁的味道,已经开始发腥了。饶是辰池这般的人,也开始趁人不注意,将它偷偷倒掉。被发现了,还一脸正色:“我喝下去也无力回天,又这般难喝,我喝它作甚?说不准什么时候疼惯了,便不觉得疼了。”

        她这话若声音不抖,还有点说服力。但偏偏她自己听不出来,还自以为沉稳的八方不动。

        所以燕争帝当场就带着几个老御医,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了。

        辰池不明觉厉,抬手摸了摸鼻子,想了想自己已没什么要做的事情,便又一点点缩回了被子里。

        “那天那个率众冲锋的王统领,和回来报信的小太监是对姘头。听说他俩后来都战死了?你们收尸的时候注意些,把他俩埋在一处吧。”

        她忽而低闷地说道。

        小太监是在她昏过去之后,跟着胡炳烈到的战场。

        那个王统领王艮,本是个不错的人才,可惜出身太低微,思维死板的要命,要不是当时辰池特令,只怕说什么也不肯向附近求援的。

        不过也晚了。虽然那批残军被大败被俘虏被审讯,这个人终究是死了。

        辰池心里想着,就有些沉重。这其实也算是她棋局里的一部分——又想到庄云天和仇端,这二人只怕更不得善终……心情更沉闷了一点。

        偏偏这时候,秋水开口打破了这片思绪。

        “三殿下,慧空也按您的意思,被下狱了。但听狱卒说他死活要拜见于您。殿下接不接见?”

        慧空毕竟是承恩寺最后一个和尚了。

        而燕争帝听见这话的时候已经转回了过来,皱着眉头,直视着辰池。

        “见。”辰池吐出一个字。

        “是。”秋水道:“我去把慧空带过来。”

        辰池点点头,只不经意般瞥了燕争帝一眼,便又垂下目光。

        “你们也都散了吧。就算你们在这守着,那药我也不会喝的。”

        燕争帝目光落在她身上。

        御医们倒是知道辰池的性子,一个个唉声叹气地走了。而燕争帝,他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辰池呼吸。

        “有一个问题,这一天来一直在我心上。很烫,几乎让我坐立不安。”

        燕争帝缓缓道。

        辰池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我问你的话,你一定会回答我么?”

        “不一定。”辰池这时剧痛刚过,身体还是脱力的,拒绝起人来却依旧格外干脆。

        燕争帝笑笑。

        “辰池,你不要考虑你我的身份。”

        “没了这个身份,我便不是我。”

        “我只问你……”

        “不会。没有。”

        燕争帝有些无奈。

        “那么,辰台的三殿下,请你拿出作为一个殿下的理智和风度来,听我说完。”

        他语气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温和过。

        辰池想不出反驳的话,不吭声了。

        她知道燕争帝要问的事,大概又关于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

        她先前,剧痛之下,并没有认清过来的人。对他笑的那么一下,不过是出于逞强和礼貌。而后倒下去,也只是因为燕争帝所在的方向,恰好能扶住她。

        但是她不想对燕争帝说这么多话。

        “如果我不曾对辰台发兵,如果是你的父皇派你与我联姻,那么,我会是一个令你满意的夫君吗?”

        夫君……

        辰池这才想起来,这个人,她再怎么直白的拒绝,也算是她的夫君了。

        她一时间不免真的向那个方向想过去。但想到一半,便制止了自己。

        “没有这样的如果。就算有,也与现在的我没有关系。”

        燕争帝道:“那么如果我不曾发兵,你与谢云令,就当真会白头偕老吗?”

        听见谢云令这三个字,辰池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这个名字,辰甫安不熟悉,旁人不知道,今日燕争帝提起,发音还带了些生涩。这个少年,如果自己不将他牢牢记住的话,如果自己也身死的话,只怕就真的会被忘记了吧。

        她又开始发呆。燕争帝不等她的回答,又问道:“如果我是谢云令——如果他是我这样的性格,如果他对你与我待你一般无二,你会不会喜欢上他?”

        辰池想了好久,没有回答。紧接着燕争帝又道:“辰池,感情这事我知道我强求不来。但是抱着一腔执念,过的凄凄惨惨,又是何苦呢?而且辰池,若你是我,你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消灭辰台给燕桥带来的利益——”“住口!”

        辰池皱着眉毛,道:“第一,若你不曾发兵,我和云令就算走不到最后,至少也不至于落个那样惨烈的结局……刀光四起、骨血横飞!云令是为了从你们手中保护我,才落得那样的下场!那样的场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你知不知道,他当年、当年……!”

        当年谢家鼎盛,谢云令作为谢家嫡子,侥幸生的好看了些,又侥幸性格好了些,他轻鞭快马出入京城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

        “第二,说到惨烈的结局……那个被派来接我和二哥去泠州的周语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他死的时候好歹还有父母恋人可以牵挂!而我呢!夺走我父母、夺走我挚友、夺走我恋人的,正是你和孙破!我死之前,连牵挂都只剩下一个人!这样的恩怨,你怎么让我接受你、怎么把你看做我的枕边人、怎么不凄凄惨惨?!”

        “——第三,退一万步讲,若我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若你是谢云令,若谢云令是你这样的人,只怕我当真不会喜欢上他。我喜欢他,不是我喜欢我的青梅竹马,而是我只喜欢他这个人。”说到这里辰池已经动了感情,眼睛里亮晶晶一汪,声音都不太对了,“你既知感情二字无法强求,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动摇我?更枉论我对于云令这一腔执念,还都要拜燕争帝陛下所给!第四,若我是你,我自然也知道家国为重,自然也知道要公私分明,做个好皇帝。区区私情,毁了便毁了。但是至少我,不会这样优柔寡断、纠缠不休,日日夜夜跟在一个恨我入骨的女人身边!!”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句句的语气都极狠,听得燕争帝已经愣在当场。说罢后她缓了许久,又忽然笑道:“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不妨回答一个你没有问的。这一次断心铃发作的时候,我没看清是你,不然,对你,绝不是那样的反应。”

        “是吗。”燕争帝微微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辰池一撇嘴角,道:“秋水,奉茶。”

        话音刚落就想起来秋水眼下没在这里。

        但她还来不及补救,就已经有一杯茶被递了过来。隔着一片茶香,燕争帝很快又缩回手去。

        他也忘了,辰池现在的姿势,喝茶怕是有些难度。

        而后的一个下午,辰池都在榻上度过了。

        近来守军调动归由胡炳烈,政事归于方清平,宫中琐事交由秋水,她自己倒是闲了许多。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慧空的到来。

        |

        慧空本就是个一贫如洗的小和尚,向来很瘦,几乎可以算是辰池所知的最瘦的一个人了。

        有时候辰池看到他,就总会想,他若再瘦下去,是不是就真的成了一把骨头了。但想归想,眼见慧空真的瘦成了一把骨头,她还是吓了一跳。

        比起前段时间入宫,慧空又瘦了许多,骨头上挂着的那一层血肉,只怕比皮肤还薄。他跪在辰池病榻的一边,看起来只不过是猫儿般大的一团。

        辰池在问他问题。

        “王统领发现的那支军队,真的驻扎在承恩寺附近?”

        “是。”

        “是穆国残军?你当时也没有来通报?”

        “……是。”

        辰池忽然叹了口气。

        她看着慧空,皱着眉头,正色道:“慧空,这几个问题,关乎你的生死。你再回答一遍,是,还是不是?”

        慧空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抬起头来,对辰池正色道:“回三殿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辰池皱眉道:“既然是穆国余部,为何会出现在承恩寺附近?”

        慧空闭口不答。辰池又叹了口气,道:“那么,你来见我,是要说什么?”

        慧空骤然抬起了头。他太瘦弱,一双眼睛窝在高耸的颧骨上方,便显得格外大,而且黑亮,倒不像是人,像是忠诚的动物。

        “三殿下……那些敌国残军,与小僧无关。”

        “就这些?”

        “就这些。”慧空说着又低下头去:“方才一时慌乱,直视殿下,失态之举,三殿下勿惩……”

        辰池眯眼看他,无端端想到承恩寺的树。先前她为大黑所伤,心里冰凉一片,只觉天地之间无人可信,跌跌撞撞跑去承恩寺,打开寺门,第一眼就看到这小和尚盘在树下念经。风声细细,枝影婆娑。

        那一瞬间她就静了心。

        但是现在不行了。辰池一垂眼,冷冷道:“你既知对方是穆国余部,为何不早来告知?”

        说罢,不待慧空回答,又道:“既知对方可能对王统领不利,你又为何不去提醒?”

        又道:“承恩寺僧人,历代为我辰台皇室耳目。身为耳目,竟钝愚至此?”

        慧空本就性格内敛,气势低微,听了这话,更是埋下头去,唯唯诺诺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辰池看着他,心知自己要做什么,但一个字,怎么也不忍心说出口。

        她何尝不知慧空窝藏起的旖旎心思,何尝不知慧空的战战兢兢忠心耿耿。

        但她走的,却是一条残酷的道路。

        她是要讲这样干净柔弱的一个人,亲手推下深渊。她知道他无辜,知道他心怀侥幸,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勇气就是对自己动了情。但是为了与燕争帝抗衡,为了他能不自知地走到自己的局中……

        她听到自己顿了顿,道:“失职,致王统领战死、都城危难。慧空,你自尽吧。”

        那话连辰池自己听起来都如一个陌生人般可怖,慧空更是一颤。他缓缓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还是那样子,却似乎灰暗了许多——是明珠久久沉睡在尘埃中那种疲惫的灰暗。

        他盯着辰池看了许久,眼里渐渐泛起泪光。而后他忽地瞥开目光,歪着头,侧额点地,连磕九个响头。

        “小僧……领命。”

        而后脏破的僧袍在眼睛上飞快地一掠。

        燕争帝看着他,也没有开口求情。

        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人。

        这时候,辰池身边已有人去取了鸩酒来,端到慧空面前。

        慧空颤抖着手,去拿,不留神便洒了大半杯。这时候,燕争帝忽然说了一句话。

        他面对着慧空,眼却瞄向辰池。

        他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鸩酒的来历?”

        慧空面色青白,自然无法答话。辰池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道:“先讲来听听罢。”

        燕争帝一笑,道:“听说鸩酒,是用鸩鸟的羽毛浸泡在酒中制成的。想不到,区区一只小鸟,毒性竟如此强烈。”

        辰池听罢,立时便懂了,也不着痕迹道:“但这样的鸟,终究也会死在旁人手里。”

        慧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凭直觉,感觉其中风起云涌。他心里紧张,下意识喝了口眼前的东西。

        喝下之后,便吐不出来了。这毒发的极快,他顷刻便不再动了。

        但他死前,却竭尽全力,指着燕争帝,对辰池嘶声道:“小心……小心……”

        他没能说完。

        甚至他死后辰池只不过看了一眼燕争帝。什么话都没有说。

        “咔”。

        是慧空怀里滚出一根簪子,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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