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降生

三途川很长，河岸边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比人间还要美。我以前总以为在酆都之中，彼岸花随处可见，仿佛鲜血般鲜艳，又或洁白高贵。但实际上，彼岸花只在三途川附近才有，这里的水对于灵魂来说，是剧毒。一旦落水，便绝无轮回的可能，直至腐朽成为彼岸花的肥料。

        灰飞烟灭，不外乎如此，只不过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回归自然怀抱，成为尘埃、清风、或者水滴。虽是雨天，但商铺还在照常营业，龙三爷似乎比我还熟悉这里，他牵着我，走向一家卖衣裳的铺子。店主是位天人，虽然精瘦，却一脸和善笑容，憨厚得很。龙三爷很挑剔，选了好久，才决定我该穿什么。

        水晶钗挽起长发，一身没有绣花点缀的粉紫色裙裳，简简单单，须臾间整个人清爽了许多。我很少照镜子，平常洗脸的时候，顺带看看倒影就足够了，但现在却清楚地从落地镜里看到了一个傻呆呆的家伙——因为剧痛而面色惨白，比鬼都难看。

        我摸到紫薇大帝送来的口红，轻轻点在手指上，然后匀在唇上，弯弯柳叶眉，巧笑嫣然，一点红色，便让人鲜活许多。

        “清清纯纯，这样最好看。”龙三爷拉起我的手，为我戴上一双水晶镯子，“干干净净的东西才衬得起你。”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点点头，路很长，他似乎打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们现在没有血缘关系了。”

        “嗯，确实值得高兴。”

        “……”对话的方向有点奇怪，我不是傻白甜属性，没笨到听不明白的地步。

        “你喜欢我？”

        “你可真直接。”他笑着低头，很快略过我的唇角，轻轻一吻，不带任何杂念，气息清凉干净。

        三途川上的船，不载清辉月色，只载亡魂离愁，桥上是热闹的红尘世俗，天魔妖魅行色匆匆，看亡魂如同游鱼，无甚稀奇。纯白的彼岸花绵延不尽，仿佛无穷生涯，看不到头。我歪头，伸手抹去他唇边沾染的口红，忍不住笑出声，有些好奇，“你又是谁？可曾在离境见过？”

        “早在你迁入琼台之前，祈光海畔，每逢月圆，你于香花树下安坐，抚琴送灵，绝妙声音振动大千世界……你或许没注意到，我一直坐在花树上，等你来，又看你走。”

        龙三爷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条晶莹剔透的链子，链坠儿是一片水晶，里面包裹着半朵香花，花叶鲜润，水灵灵的，一点未见衰老，在雨中闪闪发亮，分外好看。

        “我是祈光海主人，你大半生的邻居。”

        我老脸一红，突然想起自己偷偷往祈光海倒垃圾，还以为海里无人居住照管，便当成垃圾池用。翠幕绕岸，红缨香花深深浅浅，绝美海岸边总有我拖着乱七八糟垃圾肆意倾倒的身影，哎，真丢脸。

        为什么我不是惊艳女神，时刻光彩照人，而总是这样脱线呢？

        尴尬得要死，本宝宝不想说话，龙三爷似乎不记得我倒垃圾祸害他家的影子，只淡淡说，“后来，你受邀搬去琼台，我也离开祈光海，去往清凉震旦求道问学。”

        “那你在五台山为什么没有认出我？明明是同一张脸。”这就有些奇怪了，既然是老邻居，怎么会认不出呢？连狐相白都认出来了，大半夜激动地将我抱回家里，一整夜都没睡，像极了死变态。

        “其中曲曲折折吧，狐相白经常教唆小狐狸变成你的模样，我以为是他恶作剧，但后来反复确认你不是狐狸，而且无意间发现你竟转世为龙女，便只能感慨造化弄人。”

        三途川走不到头，风夹雨吹过河岸，落英缤纷，我抬手，接到一片湿漉漉的桃花，再提起过往，都简单了许多，谁知当时那段岁月里，有多少甜蜜和遗憾，埋葬了悸动，七情六欲化为烟火，一绽而逝。

        “祈光，那你愿意听听我后来的故事吗？”

        战争真可恶，害得本宝宝连能够倾诉的朋友都没有，现在，只剩下龙三爷祈光能算是个“友好”故人。

        “好啊，路还很长呢。”

        雨未停歇，香甜的糕点味隔街传来，我从河水里看到了自己开心的笑脸，心情顿时明媚许多，“我在琼台有许多朋友，每天都很开心，不用思考什么高深的问题，围绕着一朵花的颜色，便能讨论月余，日子过得很快——那时还偷偷暗恋过一位西方神祗，每天都要听他的故事，只可惜离得太遥远，没多久也抛诸脑后忘了。”

        “呵，倒是像你的风格。”

        “后来诸神之战袭来，席卷了一切生灵。我虽挂了，但有幸重生于紫薇星垣，再后来嘛……有些事你知道，也有些事你不知道。”

        “短短十七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呢？”龙三爷轻笑一声，显然不信。

        雨渐渐大了，龙三爷将伞面倾斜，替我挡去风风雨雨，他的手很大很暖，木樨香萦绕在侧，就像是曾经的朋友们又回到了我身边，安心又可靠。

        “你知道狐相白很坏，却不知道他早早骗我共解巫山，那一年，我才十五岁，他说一辈子只对我一个好，糖糕只给我一个人吃……”

        龙三爷脚步一顿，有些惊呆了，这次换我轻笑出声，“十七岁的时候，他说要纳我为妃，我当时很开心，可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他神妃无数，我连万分之一都算不上，而且，他亲口告诉我，我这样的，原本连进入神宫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残忍的神性，一夜巫山云雨，然后互不相干，他喜欢的是欲望，我丢的却是一颗真心。”我看向远处，心下并无厌恨，只是有些遗憾，都道初恋甜如蜜，我却将它活生生演变成了一出悲剧。归根到底是我太单纯，不熟悉神的规则和套路，怨不得谁。

        “相白是高高在上的尊神，我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只好跳入轮回大劫。”

        我一手抚在肚子上，另外一只手紧紧握住龙三爷，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将自己的骄傲全部踏在脚下，故作轻松道：“其实，我已珠胎暗结，神胎随元神辗转于轮回，现在，我恢复离境真神之身，她已经迫不及待要降生。”

        “什么，你有了孩子？”龙三爷的手瞬间收紧，震惊非常。

        “是，昨日在业火池里，她就闹腾起来，害得我差点出丑，现在酆都，她忌讳阴气重，才不怎么闹腾。”我抓紧了身边人的手，生平第一次哀求道：“祈光，帮帮我，在狐相白报复之前，让我生下她，你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茬的……”

        红莲火狐，相白尊神，创世神第二大护法，以残忍冷血闻名于世，他风流成性，万花丛中过，是诸多神女梦寐以求一夜云雨的对象。他从不会爱上谁，也不会因此而手下留情，就像太阳从不可能从西方升起。

        雨越来越大，三途河水渐渐浑浊，不用掐指一算，我都能想象到酆都大门外，将是怎样不可一世的嚣张，护法神做惯了黑帮，绝不会讲理。我是初世之神，无所畏惧，可孩子是无辜的，她跟我陷落于轮回，在无知无觉中沾染因业之力，已经非常不幸。我不能再带着她去赌。

        “好，”龙三爷温柔地看着我，恍惚祈光海岸边温柔的暖风，他伸手抚上我的肚子，感受到那个顽劣不堪的小生命，惊奇得像个孩子，“哎呀，她真的在动！”

        龙三爷对酆都太熟悉，他说三途川的尽头，有一座露桥，只在雨中出现，直通九天桃源。我起初不信，直到亲自踏上露桥，望着水珠凝结成流动的墙壁，隔着千灯，酆都景色琳琅，美不胜收。

        桃花源很美，黑暗光明不过转眼一瞬，肚子里的小东西察觉自己离开阴沉沉的地府，突然动了起来，很开心。

        她即将要降生，作为神，向世界问好。

        灵气润泽让她越发活泼，我却刹那色变，呼吸不能，孩子正在从我的元神中剥离，撕裂灵魂的痛，让我跪倒在地，动都不能动。龙三爷慌了神，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孩子等得太久，已经迫不及待要出世了。

        花飞舞漫天，我的意识昏聩，根本听不清龙三爷在喊什么，逞强了太久，这一刻终于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哎，我的主角光环一点都不管用，生个孩子都能昏倒。迷迷糊糊间，好似有个白衣裳的男子过来，惊叫声堪比凤鸣，尖利刺耳。

        “快用力，我都看到头了！”

        “胖胖，你快用力，就快了，就快了！”

        我努力地用力，却不知道该用在哪里，突然，灵魂一轻，就好像沉入温暖的湖泊，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压力。

        潜意识里，有个孩子在呀呀低语，她一身红衣，水葡萄似的眼睛看着我，懵懂又无辜，不知谁在呼唤，她转头看去，然后起身蹒跚朝外走去。泪倏然滚落，我闭上了眼，那是灵魂里唯一的温暖之源，她呱呱落地，脱离而出。

        刹那，虹光铺满桃花林，天雨香花无数，暗香幽幽，历经大劫大难，灵魂抛弃了一切杂质与负担，我，终于圆满。

        本神为巧，一切恰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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